茶攤上不用吩咐, 立刻上了最新鮮的槐花蜜水。
這兩個人一出現, 頓時叫滿世界忽而一新,真正是蓬蓽生輝。
來往茶客的聲音都無意識放輕了些,餘光不住的去瞟, 原本匆匆趕路的,若是不急也願意多休息一會兒。
不大的茶棚很快裡裡外外坐得滿滿當當, 唯有鐘磬那一桌隻他們兩人。
那紅衣墨衫的公子, 麵容雖是俊美絕豔,眉目恣意似有幾分純然澄澈, 清冷淡漠的氣感之下,到底壓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淩厲神秘。
叫人見之心下便微涼, 又愛又怕。
鐘磬旁若無人,隻那雙瀲灩憂鬱的桃花眼, 靜靜地一眨不眨地看著顧相知。或許是氣質淡漠, 或許是他刻意收斂了,也可能是那張與鶴酒卿相似的臉生得太過好看, 虧得居然還能叫人覺不出花癡傻氣來。
顧矜霄垂眸看著粗瓷碗裡飄著鮮白槐花的蜜水,想起在顧莫問身邊的鶴酒卿。
鶴仙人以世情百味釀酒,不知道過去那百年裡, 是否也曾坐在這路邊茶攤上, 淺笑靜聽過往聲色, 采擷長安古槐花葉, 釀一壺仙酒。
清冷的聲音, 似是沁著一點雨天的寂寥:“這蜜水一定很甜, 你方才笑了。”
顧矜霄回神,眉睫輕抬,眼底並無半點微瀾。
鐘磬將淡青色精致的瓷碗放到他麵前,輕輕地說:“喝這個吧。”
他自己卻拿走顧相知麵前的粗茶碗,並不在意地一口口喝下。
茶攤的粗瓷碗,胎燒得厚,不小心蜜水便會溢出唇角。
這種隨時隨地走哪裡都帶著精細器物的作風,跟鶴酒卿還真是略像。
顧矜霄端起青瓷盞,略略沾了沾。
“我在想,快一個月了,不見三千雪嶺,不見天道流和鬼劍。你若是不急,等有消息了再傳信給我。我有其他事要做……”
“很急啊。”鐘磬話音緊跟,垂眸看著茶碗,“想起越多,越想複活重來。”
他抬眸看向顧相知,笑容清淺,不像顧矜霄記憶裡驕狂恣意的輕慢模樣。好像在顧相知麵前,無論是林幽篁還是鐘磬,都像壓著天性裡陰狠尖銳的一麵。
眼底微微一絲迷惘茫然,複又消散:“你若是想見你哥哥,顧莫問與我也是舊識故友,不如我傳信與他,也可以敘敘舊。”
顧矜霄看了他一眼,敘敘舊?
他端起青瓷盞喝完剩下的蜜水,淡淡道:“等你想起顧矜,他一定找你敘舊。”
鐘磬略微不解:“顧矜不是你嗎?難道他不願意我喜歡你?”
“不願意。”
“為什麼?就因為你實際是男人……”
顧矜霄側首靜靜地看著他,眸光清冷無塵:“你自己想起來好說,若是我告訴你……”
鐘磬蹙眉懵懂:“為什麼我想起顧矜,顧莫問會找我敘舊?顧矜是他……”
顧矜霄一瞬不瞬看著他。
“……是他也喜歡的人?”鐘磬凝眉,“所以,他不願意我喜歡你?”
不等顧相知說什麼,鐘磬自己便搖頭否認,專注地凝視著顧相知:“這不可能,我怎麼會喜歡彆人?我隻喜歡你,除非你就是顧矜。不可能有其他。”
顧矜霄靜靜地看了他幾息,眉宇沉靜清冷,無心無情。
哪裡來那麼多一往情深,那個魔魅隻是太過孤獨,什麼都不記得,沒有什麼是唯獨屬於他的,就隻能抓住手邊僅存的唯一。
顧相知也好,顧矜也罷,等他想起全部,就知道不過一笑置之的陰差陽錯的小誤會。
因為,顧矜霄自己曾經也是這樣的。
他垂眸:“不是什麼大事,你若等不及想起來,現在我就可以告訴你,顧矜就是……”
喧嘩的聲音驟然響起,尖銳的嘯聲蓋過所有的聲音。
一股陰寒戾氣驟然而起,明明是上午豔陽,瞬間楊柳霧瘴,陰雲遮天蔽日而來,立時就溟濛幽晦。
茶攤上所有人驚慌抱頭躲避,顧矜霄下意識站起來去看,卻被安然靜坐的鐘磬按住手。
這種異象,必然不是普通人搞出來的。
顧矜霄是方士,但鐘磬保不齊還和對方是同類。
鐘磬神情自若,搖搖頭。
眼底眸光輕慢,略有不虞,看向霧氣嘯聲來處,左手朝外掌心驟然一握,拂袖一甩。
就像有什麼東西被看不見的繩子拽著,立時拖到這裡,重重摔到桌前。
顧矜霄左手兩指撚起風中一枚柳葉,閉眼輕輕抵在眉間識海,唇間微動,緩緩睜開眼,夾著柳葉的兩指隨意在眼下畫之。
抬眸看去,周圍四麵八方是紙錢一樣陰慘慘的透白濃霧,白紙一樣的霧裡四麵都是緋色的紅紗一樣的怨氣陰魂。
毫無神智隻有惡意,四麵圍攏收緊,向著桌前那團暗紫色衣袍裹著的人形而來。
那暗紫衣袍裡的人形,像剝皮的狸貓,比那些紙錢畫皮還像鬼魅,不斷瑟瑟發抖,卻說不出一個字。
“嗬,沒想到現在的鬼魅這麼膽大了,鶴酒卿天天就知道釀他的酒,也不管管。”鐘磬托著側臉,漫不經心,側首去看顧相知。
顧相知屈指合掌,指間的柳葉落到掌心,手指展開,輕輕地吹了一口氣。
那雙清冷的眼眸從始至終看著前方,似是透過那團白紙畫皮,在看著更遠處驅使它們的幕後之人。
掌心的柳葉輕輕飄飄飛出,直直穿過白紙一樣的霧氣,接觸的瞬間就像燃起一團火。
霧氣就像真的紙錢一樣,瞬間被這火燎原,眨眼間逃脫不得,連同白紙上描摹的緋色紅紗美人,一道燃燒殆儘。
燒乾淨的霧氣裡,飄來一張薄薄的紙,透薄瓷白,端端正正落到顧矜霄麵前的桌上。
在周圍人看來,卻隻是忽然飛沙走石,起了一陣大霧大風,很快又吹走不見了。
“真是邪門啊。”
大家彼此攙扶著起來,將倉皇被風刮倒,被他們撞到的桌椅扶起來。
“幸好沒刮到咱們這裡來。”
有人注意到那兩個人的舉動,想到方才邪風乍起,那兩人的周圍和茶攤都沒有被波及。
在想到那兩個人非同一般的氣度,頓時想到什麼,直到看到桌前委頓在地,瑟瑟發抖的一團暗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