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想當日綠洲客棧。
沐君侯終於找到司徒錚,然而對方不但性情大變,更是對自己視如陌生。
送走顧相知和司徒錚兩人,他和鶴酒卿一行跟著第一盟哥舒茵的商隊。那鬼劍仿佛長了眼睛,次次避讓開他們,頻繁作案。
然而,沐君侯卻有些心不在焉,滿是抑鬱沉重,隻想喝酒。
自從微生浩然死後,沐君侯欠下閩王人情,以他在江南第一盟裡虛置不用的身份,替閩王收集他想要的信息。見多了這世間灰白不清地界發生的事,越來越發現,有時候做一個乾乾淨淨的好人,是一件很難的事。
自來忠義難兩全,正確的事情結果就一定是好的嗎?
究竟是結果重要,還是正確的過程重要?
見多了黑白不分的陰影下的真相,他甚至開始懷疑,在某些人眼裡,從不殺人的沐君侯,究竟是好人還是惡人?
究竟是堅守正義,還是堅守善惡界限?
就在那時,鶴酒卿對他說:“你從前隻生活在你想生活的地方,看見的都隻是你想看見的。現在,你隻活在黑暗陰影裡,看見的也隻有黑暗和不那麼黑暗的影。這都不是全部,去看看離太陽最近的地方是什麼樣的,或許你就知道自己的選擇了。”
沐君侯神情不明,帶著醉態:“就算我最後選擇了和先生不同的路,違背您的教導?”
那清冷從容的聲音說:“我並未能教導你什麼,每個人要走的路,要成為的人,絕不會完全相同,隻有你自己能決定走什麼路,做什麼樣的人。我隻是,希望你看過所有的選擇後,再做選擇。你是一個很有悟性的人,不論是武學還是做人。有悟性的人一旦步入迷途,反而更不容易走出來。”
沐君侯微微動搖:“先生……我……”
鶴酒卿斟酒,平靜地說:“其實,所謂的選擇根本並不隻一次。走錯了完全可以再走回來。隻是中間的崎嶇代價,會很辛苦。”
“先生也走錯過路嗎?”
鶴酒卿緩緩飲儘杯中之酒,輕輕地說:“沒有。我走的都是我想走的路,不會因為任何人而改變,不會因為任何崎嶇代價而後悔。但我走的也並非是一條毫無迂回的直道。山可以越,河可以渡。但是如果不曾看過歧途風物,怎知這條路就一定是唯一該走的?我隻是,不曾畏懼自己或許錯了的想法。”
他說:“永不動搖,豈非最大的動搖。”
沐君侯隻覺得醍醐灌頂。
鶴酒卿提筆在他手心寫下一個道字,平和地說:“但,君侯不必學我。啟程初始或許受人影響,尤其是師長影響良多。等你獨自上路後,就隻需聽從自己的心了。這世間書寫篆刻下的道理很多,舉世認可的公義也很多。唯有分寸,很少。”
“錯的事情分寸對了,就是正確。正義的事情,多走了半步,就是邪惡。此為,道。”
分寸,即是道。
沐君侯仿佛明白又像糊塗:“所以,我隻能問我的心?”
“對,問心。”
沐君侯離開玉門關,離開閩王離開所有一切紛擾,來到這三千雪嶺。
起初隻是朝聖悟道,誰知江湖人走到哪裡都有江湖。
他在一處隱蔽的地方撿到一套衣服,一套天道流瑤光長老的衣服,還有麵具。
聽見一場掐頭去尾的陰謀。
意思好像是,這夥人在悄悄尋找暗殺兩個人,有一個受了重傷。
這件事不能被自己的其他同伴知道,必須密切嚴查,因為他們懷疑,還有人與那兩個人有關係。
必須找出那個有關係的人,嚴懲不貸。而他們懷疑,要找的那個人很可能就是某個長老。
最後他們說,今晚會議,七位長老誰沒有來,就是那個有問題的人。
左右無聊,沐君侯便穿上這衣服,戴上這麵具,跟蹤這些人找到會議地點,大大方方出現。
讓他驚訝的是,這群人的武功極高,六位長老各個都不在他之下,武功深不可測。
他們會議的內容,全都是些武林秘辛,甚至是對十惡不赦的武林人士和組織的調查清除。
沐君侯微微一思量,立刻就明白,這竟然就是天道流!
他誤打誤撞,竟然成了天道流的瑤光長老。
好在這瑤光長老毫無存在感,其餘六人也不多在意他,就算一語不發也沒人覺得不對。
這七個人之間似乎親如兄弟姐妹,然而彼此卻都以麵具隔閡。
其中關係錯綜複雜,看不出誰好誰壞,然而他們自己卻都心照不宣,互相防備。
六個人裡至少有一個不是好人,但他們卻都不肯定那個人是誰。
不久後,沐君侯從天道流這裡聽到消息,閩王謀反失敗,被林照月誅殺在洛陽皇宮。
閩王是亂臣賊子,這結果自然也是他咎由自取。但故人死去,沐君侯還是傷感。
這時候,天道流內部卻說,當年皇位本是屬意閩王,隻不過後宮陰私手段之下,閩王被壞了壽數,才輪到的當今。據說,動手的就是當今的母族。
“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
這世間本無道,不過是強者製定規則,後來者遵循。
連執掌天下公義的天道流內部,也是泥沙俱下,哪裡又會有黑白分明?
掌心的道字,越發參悟不明。
他在雪山下吹了三天三夜的玉笛,最後一夜,身邊出現一個眼蒙白紗的白衣道子。
“鶴先生,你怎麼會在這裡?”
白紗蒙眼的道子唇角微揚,清冷聲音平靜:“我知道,你遇到了什麼,做了什麼,心中的困惑,我都清楚。沒關係,天下本無道,既是強者製定規則,為什麼君侯不來做這個強者?”
沐君侯緩緩握緊手中玉笛,那天的鶴酒卿仿佛他心中幻想出來的一般不真切,卻說出他心中所想。
“先生也讚同?”
白衣道子清冷聲音,不緊不慢:“你應該清楚,我心悅顧莫問。我心悅於他,也不影響我做什麼,不是嗎?你為什麼會覺得,執掌善惡製定規則,會有不妥?我不殺人,因為我不能破殺戒,並非因為我不想。你就不同了,既是該殺之人,何惜自矜清白?”
“先生說得對,我亦並非怕自己的手被染臟。”
白衣道子遞給沐君侯一柄劍,從容淡然說:“這就是鬼劍,真正的鬼劍。拿去吧,手執鬼劍的人,就是天道流下一任道主。隻要你坐上道主的位置,就是天道之主,整個天道流都可以為你所用,助你匡正界定天下黑白善惡。”
沐君侯鄭重接過那柄劍:“這就是,司徒錚一直以來在找的劍?”
“你不是已經知道了,這是司徒信效忠的司徒黎的劍,司徒錚隻是司徒信的弟子,你不必想著完璧歸趙。這劍與他毫無關係。司徒信已經死了,就在你撿到瑤光衣服和麵具的那天。這麵具和衣服,本就是他倉促藏起來的。”
沐君侯震驚:“你說什麼?司徒前輩死了?那司徒錚……”
“他知道,當時他就在司徒信旁邊。你若是要幫他,不論是保護他,還是幫他複仇,最好都先帶著這柄劍,成為道主。天道流每位長老都有自己的心思,司徒錚很快也會卷進來,如果你不能在天道流有話語權,他很可能就會死在眾人層出不窮的暗算裡。”
“多謝先生告之,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白衣道子平靜地說:“君侯客氣,這也是幫我的忙。不瞞你說,天道流本是鶴某創建的,隻是在下不便插手紅塵中事,隻是委任了某個人。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規則定下來便是用來打破的,到現在已經不成樣子了。黑白易主,正邪異位。這劍給君侯,便是拜托君侯,重畫天下之道。”
沐君侯鄭重應諾。
那人頜首,雪域月下,若即若離,虛無縹緲:“君侯掌心的道字,乃是道字令。危急時刻,可以釋放出極強的能力。可以用三次。那就,靜候佳音。”
那白衣身影走入雪地,眨眼間消失在雪色月色中。
唯有手中的鬼劍證明,那不是幻覺和夢。
沐君侯得了鬼劍一直蟄伏不出,隻是暗中散布少主帶著鬼劍出現之事。
沒多久,玉衡長老和開陽長老手下都有人報來,出現真假不明的少主攜帶鬼劍出現,趕來無名天境中。
直到聽聞這層出不窮的刺殺越發毫不遮掩,為了司徒錚的安全,沐君侯這瑤光長老才站出來,以道字令震懾。
從七星會議出來後不久,他就收到鶴酒卿的傳信,要他黃昏落日之後,在大榕樹下相見。
讓沐君侯奇怪的是,鶴酒卿傳信用的紙,燃燒的時候紙麵黑炎似乎是個若隱若現的鐘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