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說:“昨日翻到一本古籍,有位道長記錄他入世曆劫之事。江湖大俠快意恩仇,遇見惡人便一劍殺之後快,如此十年。一日遇到兩個人,都言對方乃是大惡之人。他即便尋到破綻殺一人,然而卻也無法肯定另一個便是無辜。被他所殺的人臨死前問他,難道你就真的沒有錯殺過一個人嗎?道長道心動搖,歸來之後便作此記載。”
鶴酒卿思索道:“快意恩仇懲惡揚善,固然暢快極好。然而若隻是一味的殺了便是,如何能保證,當真沒有錯漏?這套陣法若成了,便如一麵天道之鏡,照見每個人的心,是善是惡,該生該死,皆由他們自己的言行判定。”
顧矜霄想起三百年後第一次初遇,是在一個破道觀裡。
他在入定,有個人扯了顧相知的腰帶。神龍和他站在廢墟門口,聽到鶴酒卿在裡麵說不方便進來,誤以為是他做的。
音波將那僅剩的斷牆擊毀,塵埃卻安安靜靜不起微毫,叫人一眼就看到裡麵那神仙一樣的白衣公子。
當時的鶴酒卿脫了那仙風道骨的外套,披在顧相知身上,他隻身抱著一柄白玉桃花枝一樣的劍。
長身玉立,背挺得筆直卻無傲氣,玉帶勾勒腰細腿長,脖頸的線條修長柔韌,如同經年溫養的名瓷古玉。
清俊的臉上帶著薄暖淺笑,白紗蒙了眼,神秘又雅致。
一眼望去,比起不染紅塵的仙人,更像幾代世家培養出的芝蘭玉樹的公子名俠。
顧矜霄看見第一眼,就再也不能忘。
當時神龍在旁邊捧著尾巴誇讚,說那采花賊死於正麵一劍,說明這滿身仙氣的小哥哥何等光風霽月,殺個采花賊都堂堂正正不偷襲。
然而顧矜霄看一眼就覺得,那采花賊更像是死於他自己的劍。
鶴酒卿手中的白玉劍,分明從未沾染一滴血。
那人滿身純粹的氣蘊,又何曾有過一絲血煞?
現在他才知道了,為何會這樣。
十六歲的鶴酒卿問他:“這陣法做成一柄劍如何?該取個什麼名字呢?”
顧矜霄怔怔地看著,就是這柄劍,未來貫穿了這剔透無暇的琉璃心……
那自覺命途多舛,遭世人毀謗的言天才,見鶴酒卿不理睬他,反而自顧自說著什麼。
言天才好奇走過來看:“就叫照影吧。如果你真的能研製出來,我倒是也想看看,這照見的人心之下的陰影,是個什麼鬼東西。”
鶴酒卿從容說道:“這非一朝一夕之事,至少需要耗時三年。”
對方嗤笑:“說得好像隻要時間足夠,一定能製造出來。這樣天方夜譚的東西,若是真的成了,簡直如同昊天之劍,持劍之人足可做天道之主了。”
鶴酒卿平靜道:“這劍隻能審判一人此前善惡生死,做不到衡量天下眾生之因果。若要達到後者,我現在所學遠遠不夠。”
言天才驚愕,他自然看出來少年的平和淡然,是真的在考慮如何達成,而不是一句妄語。
再一看,那紙上符咒初看淺淡,隨著枝蔓越多,竟是錯綜複雜,幾欲看得他神魂錯亂。
“這怎麼可能?這都是你一個人做的?”
這裡麵如此多的符文咒術,言天才聽都未曾聽過。能看懂的部分,卻都言之有理,乃是他跟隨觀主遍訪仙人異士時,聽那些人講過的。
觀中古籍也有記載,可是往往結尾都是已然失傳,無法再現,這個少年如何能將其一一補足?
還是說,這隻是個乍然一看之下驚人,實際毫無用處的花架子?
鶴酒卿聽了他的質詢,麵上也並無任何不平,隻是默念咒語,從頭推衍了一遍。
說的卻是言天才的生平經曆。
叫他又驚又怒:“你如何知道我的事?”
鶴酒卿平靜地說:“因循陣法推衍出來的,看來並無錯處。不過目前隻能看到十年之數,再往後雖然也能推衍,可是準確度就有些模糊了。”
言師兄瞠目結舌:“這些,這些符咒方術,你哪裡知道的?”
“我小時候做過趕屍人,學了一些基本的陰陽易算,後來這些術法不夠用,就一邊用一邊試著創了些新的。在山上看到古籍裡記載了許多咒術,有時間就一個個試著複原了出來。”
言師兄看著眼前這少年淡泊平和的樣子,忽然感覺到過去那些人麵對自己時候的壓力。
那是一種差距太大,以至於你根本不明白,對方在說什麼想什麼的惶惑。
對方雖然沒有任何高傲姿態,卻叫人坐立難安,如同低入到塵埃裡,卻還覺得自慚形穢。
作為曾經的天縱之才,他這種被打擊到的感覺更明顯。
“你這樣厲害,世人非但不知道,還在嘲笑你看不起你,真是……”
真是什麼,可笑,可悲?還是說,根本無關緊要。
言師兄五內陳雜,恍惚出神:“我有什麼好自傲的,我不過隻是比彆人先知道了某些道理罷了。卻也更早止步不前。你這樣的天縱之才都謙遜不語……”
鶴酒卿銀色瞳眸微斂,不帶一絲笑意,認真的說:“這個沒有,我沒有謙遜過,而且應該比你還自傲不凡。我知道我比這裡所有人的術法造詣都高,這是事實。”
言師兄張嘴,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鶴酒卿平靜地說:“那些人嘲笑我看不起我,我之前不知道,現在聽你說知道了也很生氣。不過想想,好像也跟我沒什麼關係。而且,我似乎也沒有怎麼看得起他們,不如就算了。”
他對言師兄頜首:“你因為什麼被罰來這裡,剛剛推演時候我大概都知道了。你也很厲害,驕傲狂妄些不算什麼。我也覺得,你是他們裡麵最厲害的那一個。”
“是吧是吧,你也覺得那個姓恒的是僥幸……”
鶴酒卿點頭:“他確實及不上你,這是事實。我不明白的是,你既然已經知道了,為什麼還生氣那麼久?”
言師兄結巴:“因為,因為……”
鶴酒卿銀色瞳眸清澈:“因為,其實你並不真的自傲,你也相信了,你可能比不過他。沒關係,再努力就是了。隻是,如果你不是為了自己,隻是為了比過誰,你總會遇到比你更厲害的人。總有你不擅長,彆人卻擅長的事。”
言師兄不知道是氣是惱,他真是才見識了,什麼叫真正的狂妄自傲。
“那你呢,說得你好像能完美無缺,天下第一。”
鶴酒卿想了想說:“那倒不必,我隻在自己擅長的東西上自傲一下,而且,也不用讓誰都知道。就算哪天輸了,彆人排著隊諷刺,我應該也隻生氣一下就算了。”
言師兄氣得原地轉了轉圈,一個字說不出來,隻好翻個白眼回他房間了。
雖然門摔得震天響,但是他心裡其實好像並沒有真的很氣。而且,這段時間來的滿心沉重和陰翳,都好像都煙消雲散了。
並且,言天才決定做一個真正自傲的人,比門外那個十七歲的少年更傲才行。
門外的鶴酒卿繼續手下的寫寫畫畫,卻隻是些旁枝末節的潤色。
半響,他抬起頭,露出耳際薄紅,少年清冷俊美的麵容,神情澄靜,輕輕地說:“我狂妄自大還自傲自負,你會不會覺得,鶴酒卿幼稚又討厭?”
許久,那聲音才輕輕回應:“狂妄自大自傲自負的鶴酒卿……很可愛。”
少年抿了抿唇,銀色瞳眸微微固執:“可是你,半天才回。”
他也和言天才一樣,這一刻並不自傲,隻覺得不安。
聽到那人說:“因為一直在想剛剛的畫麵,有點回不過神。”
那聲音頓了頓,補充道:“心跳比平時稍快。”所以才慢一點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