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不記得了,但總是要找的。
有一天,他看見一個人,廢墟之中塵埃落下,那人白紗蒙眼,清冷從容淺笑,仿佛春風暖意浸潤過的聲音清冽溫雅。
抱劍而立,似春酒傾注玉盞,對他說:“道兄這是何意?莫非是誤會了什麼。”
他第一眼看見,就覺得好喜歡。
隻是,對於那時候的顧矜霄來說,行走在深淵邊緣太久,天光的明媚清澈固然美好,他卻不想再伸手摘取。
沒想到,那個人卻化身為仙鶴,來接走了他。
原來,你也喜歡我啊。
彼時,他們都已經不記得對方,也不曾認出對方。
鶴酒卿是曆經黑暗纖塵不染羽化得道的鶴仙人,顧矜霄卻不再是當初剔透琉璃心的方士少年。
可是,那個人還是喜歡他了。
可是,即便如此,顧矜霄還是不能停下尋找那個人。
他遇見了林幽篁,遇見了那個叫鐘磬的魔魅。
起先並不覺得兩個人有什麼關係,皎潔清冷的太溫柔,邪惡恣意的太狂妄。
便是同一張好看的臉,在兩個人的臉上也一個清冷俊美,一個冶豔瀲灩。
追著一把真假難辨的劍,追著魔魅的影子,一路看儘人間的悲喜黑暗和餘溫。
麒麟林家兩代人的血仇之惡。璧玉無暇清貴風雅的林照月,明明滅滅生出的野心之惡。書堂淼千水微生浩然的人心博弈之惡。
從玉門關的大漠黃沙,到閩越舊都的白衣教,再到繁華的東都洛陽,權謀之惡與天家之惡傾軋,便是連勝出的帝王,最終也要湮滅在下一場謀算裡。
最後是三千雪嶺天道流,離太陽最近的地方,以正義為名的邪惡。
那把劍斷了。
照影也出現了。
真相帶來的卻是一切傾塌,不複存在。
未來的顧矜霄,站在命運的交界口,請他回頭。
是不是因為,回到三百年前,一路看著那個人跌跌撞撞,始終皎潔無暇,才終於發現,是他讓那隻鶴掉下了深淵?
顧矜霄原本不在乎鎮守九幽荒原,最後湮滅在白骨黃沙之中,隨風而散的宿命,可是鶴酒卿替他在乎。
就如同此刻,鶴酒卿不在乎這些人世風波磨難,可是顧矜霄卻為他而疼。
為什麼一定要分清三百年前的鶴酒卿和三百年後的鶴仙人鐘磬?明明都是這個人啊。
隻要他好就夠了,至少有一次,這個人可以是幸福的。
跟這個比起來,未來改變不改變,顧矜霄是否會消失,都無所謂了。
在十七歲的最後一天,鶴酒卿因為從山匪手中救下一群婦孺,卻被人以保護受害者清譽為理由毒殺。
暴雨,腹內的絞痛,少年慘白的臉色,閃電如遊龍舞。
“所有的錢都給你,拜托大叔,送我到最近的醫館。”
男人拿了錢,卻將他棄置於截然相反的荒野林地。
“滾吧!不滾,要不要老子下一站直接送你去閻王殿?”
暴雨又冷又大,衝刷著草地泥土,將少年的白衣染臟。
黑色的血汙從嘴角溢出,蒼白顫抖的手指靜靜抓著地上的草莖,攀著生刺的樹乾。
那清冷的聲音卻還是從容溫柔,安慰顧矜霄:“你彆擔心,這裡這麼多植物,一定也能找到解毒的藥草。我一定能找到的,你彆怕。”
顧矜霄,這一次卻不想隻是看著,等著萬中無一的奇跡來救他。
無論是什麼樣的未來,我都不要了。
雙手結印,無數的天地靈氣草木精魄彙聚於身。
少年手中的草莖斷裂,腳下一滑跌落下去,隱忍的銀色瞳眸微微放空睜大,淩空的那一瞬,一隻修長的手指穩穩抓住了他。
鶴酒卿抬頭望去,看見三千白發如雪,那人目若寒潭,眉宇尊貴倨傲,神情卻沉靜溫柔,對他緩緩展顏而笑。
顧矜霄將怔愣的少年拉上來,抱琴彈奏一段,讓淡青色的音波治愈那個人所有的傷痛。
他收起琴,拿出一柄油紙傘,替那個人擋住所有的風雨,用除塵清潔的術法抹去白衣上所有的狼藉。
一柄傘仿佛隔去所有風雨喧囂,傘下唯有一片靜謐安寧。
他用衣袖一點點擦乾鶴酒卿臉上的薄汗雨水,靜靜地看著那雙清澈倒影著他的銀色眼眸,輕輕地問:“還疼嗎?”
“不疼。”
“冷不冷?”
“不冷。”
“餓不餓?”
鶴酒卿從怔愣中醒來:“是你嗎?我能看到,能摸到你了……”
顧矜霄撫摸他眉眼的手指被那人握住,對方溫熱的手指,讓他微微一燙。
卻想起,三百年後的鶴仙人,掌心的溫度比他還低。
顧矜霄頜首,眸光一瞬不瞬看著他,聲音微微低啞:“我叫,顧矜霄。你可以叫我阿天。”
那是三百年後,其中一個你為我取的名字。忘了告訴你,我一直很喜歡。
“也可以叫顧矜。”
這是鐘磬喜歡的名字。
鶴酒卿一眨不眨看著他:“我叫鶴酒卿,這個名字好聽嗎?”
顧矜霄點頭,眨去眼底的水汽:“好聽。我好喜歡。”
鶴酒卿笑了,笑容很淺,眸光瀲灩又溫柔:“酒卿醉意太甚,長夢不醒固然好,可是總要留一點清醒,我字為鐘磬,好不好?”
“鼓瑟鼓琴,笙磬同音,好名字。”顧矜霄說。
“我可以摸摸你的眼睛嗎?”
“當然可以。”
鶴酒卿憐惜小心的撫過那霜白的發,指尖撫過蒼白脆弱的臉,摸到那雙好看卻讓他心裡微微一疼的眼眸。
眉睫投下的陰翳,淡淡的鬱色和寂寥。
“你真好看,”鶴酒卿的聲音透著薄暖,“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沒有……”
不等他否認,那個人卻小心溫柔將他擁入懷裡:“都過去了,以後我會保護你的。不會讓你冷,也不會讓你孤獨,會一直陪著你抱著你。”
顧矜霄一動不動:“……”
竟然忘了,現在的他可以回抱那個人了。
他聲音微微不穩,低低地回:“好啊。你要一直記得,因為我會記得,永遠都不要讓我一個人。”
“永遠記得,身體忘記,靈魂也會記得。”那隻鶴那樣暖,緩緩笑著說,“我十八歲了,可以喜歡你了嗎?”
“可以。”
“可以親親你嗎?”
“你可以,不對我問可不可以。”
鶴酒卿眼眸微彎:“可是,我好喜歡好喜歡阿天。不想讓阿天有一點不開心,也不想你有一點不喜歡我。”
“不會,隻要是你,我就喜歡。無論你變成什麼樣子,叫什麼名字,我都喜歡。”
現在是,過去是,未來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