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回到這個時空的時候,顧矜霄曾逆著時間的河流, 從分彆的那個地方開始, 把所有走過的路都重走一遍。
有時候心底也會生出一點小小妄念, 也許時間會跟隨他行走的腳步而倒流,走回初遇的原點, 會突然發現那個人在等著他。
從太白之巔那個人把照影給他, 到三千雪嶺無名天境的翡翠湖。
獨自躺在船上看日升月落, 星辰漫天流轉。
想起那個人曾念著, 醉後不知天在水, 滿船清夢壓星河, 掬一捧漫天星辰用術法永遠留住那一刻,雙手捧著送與他。
掌心的明月星辰還留著那一刻他們的倒影。
他看了很久, 紅衣墨裳的人臉上清淺美好的笑容,墨色瞳眸蒙著薄薄的溫暖, 當時夜風吹拂的恬然心動, 即便現在想起來胸口也微微溫熱。
現在看著才發現, 那個人溫柔的眼眸深處有淡淡的清寂。
想起那個人連醉了以後黏人,都安安靜靜克製內斂,分明對他貪得無厭的渴望,卻總是過分克製小心翼翼。
想起那個忘卻一切, 與黑暗欲望融為一體的魔魅,無論是林幽篁時候, 還是麒麟山莊的鐘磬時候, 都恣意坦誠得許多。
顧相知那樣清冷無心的人, 他也能甜言蜜語的叫娘子撒嬌。顧莫問那樣陰鬱危險,他也能恍若未聞,沒骨頭似得總要靠著挨著,閒來無事便要調戲兩句。
即便死而複生回來,也自顧自趕著送一株夾竹桃。自顧自認定,那叫顧矜的鏡魅一定暗戀追尋他很久很久,卻不等對方表白,自己就上趕著承諾相許,熱烈得讓人不知如何是好。
現在才明白,鐘磬是鶴酒卿忘卻遺失的欲望,是九幽之下錯誤相逢伊始,就開始滋生出的執著。
埋在落花穀沸騰了三百年的劍爐裡,埋在日複一日的紅塵罪惡裡,等著有一天與他相逢。
卻是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
顧矜霄,對他……那麼壞。
走過無名天境的大榕樹下,遠方的雪嶺上傳來歌聲。
依稀是,此行莫恨天涯遠,咫尺理塘歸去來。
耳邊的風聲裡,仿佛有兩個人若隱若現的聲音——
“若是我們走散了,我該回去哪裡找你?”
“第一次見麵的地方吧。”
“我還以為你會說,瀾江碼頭看日出的地方。”
“夏日漲水,那裡已經被湮沒了。”
原來都已經湮沒了啊,原來從那時候起就回不去了,隻是當時他卻渾然不覺。
雪嶺上的歌聲,唱著情歌的後半句,唱,清明過了春自去,幾見狂蜂戀落花。
白發的方士輕輕扶著大榕樹,閉著眼睛唇角帶著淡淡的笑,靜靜的聽了很久,就像是回到了從前。
從灞橋殘雪,走到玉門黃沙胡楊林下的小築,走過長安街上久彆重逢的街頭,去了那家流觴曲水的店。
臨安的靈隱茶園小築,西湖旁生著很多桂樹的庭院,白帝城此時還是一片荒灘野水,桃花汛裡果然找不見當初看日出的野渡口。
太白之巔倒還是依舊,過去與現在的主人卻都不在。
縱使見了又如何,沒有人看到他,他與他們本就不在一個時間。
卻還是不可遏製的,想起那個人說過的,如果走散了,在第一次見麵的地方相約。
第一次見麵的地方啊,是那個秋水在天清如月附近的道觀廢墟。
那時他去的時間剛剛好,正好看見過去的鶴仙人和過去的顧矜霄初遇。
一個清雅薄暖,一個陰鬱淩厲,誰都不知道對方心裡的花都開了一地。
唯有隔著顛倒錯亂的時間看著一切的白發方士,唇邊笑容安靜美好。
若是那個人也看著一切,笑起來應該就是這樣的吧。
然而,這裡也沒有那個人。
渾渾噩噩,如同枉死城裡漸消漸散的亡靈,再也不知道可以走去哪裡了。
畢竟,無論過去未來改變哪個,他的鶴酒卿都沒有了,還有什麼所謂。
走著走著,等一陣清風把他也吹散。
“閣下是何人?忽然出現在麒麟山莊。”
忽然之間,有人拉住了他。
顧矜霄怔了許久,才緩緩回頭,垂眸看那隻拉著他的手,慢慢順著手去看說話的人。
這個,好像可以看到他,抓到他的人。
“我是誰,”忽然之間,卻什麼都不記得了,隻剩下茫茫白雪掩映下若隱若現的花樹飛羽,“時間太久,我自己也不記得了。”
林照月看著眼前這個怪人,溫潤風雅的麵容一片冷靜,波瀾不驚,心裡卻頗為驚愕。
這個人給他的感覺深不可測,明明極為可疑,應當警惕,可是被這人看著的時候,他非但無法生出一絲抗拒,反而覺得沒有任何威脅,忍不住生出倚賴,坦誠所有不可說與人知曉的心事。
“先生。”林照月抓住那人的手沒有放開,極力想要看清記住那人白發鬥笠下的臉,卻都像被茫茫風雪阻隔,隻覺得那該是極為俊美的,冰雪一樣瑩白,介於蒼白和脆弱之間。
“在下林照月,這裡是奇林山莊。在下近來在招攬天下高手異士,共同協商重整武林秩序。先生可願留下來,助照月一臂之力?”
白發方士隻是怔怔地看著自己被他抓住的手臂。
林照月頓了頓,緩緩鬆開手:“先生若是不願,也可以在山莊小住幾日,巴蜀風景多秀麗,或可觀賞一二。”
那人沒有回他,伸出黑色鬥笠下的手指。那指骨修長纖薄如半透明的玉,輕輕落到林照月的肩上:“你能看到。”
是啊,這個人不但能看到他,還能觸碰到他,甚至自己也可以觸碰到這個人。
顧矜霄一時竟然不知是什麼感覺,手指按到旁邊的門牆上,竟然也沒有憑白落空。
然而,他轉身離開了那裡之後,這短暫的出現就消失了。
後來才發現,隻有在林照月旁邊,他才是可以看到和被看到的。
顧矜霄想了很久,才想起,很久以前他似乎在林大小姐的殘念引導下,在裡世界穿過時空救了過去的林照月。隻有這一點,可以和這種錯綜複雜的現狀聯係起來。
他也曾想過,在林照月和過去的故人在一起時現身,然而一旦有彆人在時,就連林照月也看不見他。
在林照月眼裡,卻是這位神秘古怪的先生不告而彆,來去匆匆。
彼時,林幽篁正和顧莫問勢不可擋橫掃半壁武林,而林照月已經設好局,隻等林幽篁與他約定的結束之日。
顧矜霄在林照月身邊待了很久,慢慢從另一個角度看清當年的人和事。
比如,林照月好像真的把那個人當做他姐姐的死而複生,甚至好像,真的以為他的姐姐,其實是哥哥。
清貴溫雅總是矜持無暇的公子,在神秘的前輩麵前,也會卸下所有冷靜理智,滿目倦怠蒼白,淡淡說起他的過去,還有顧矜霄永遠也不知道的心動。
原來,早在奇林山莊彈琴那十日,那個人就已經如他現在一樣跟在林照月身邊,遇見了他,也在傾聽這琴音。這當初隻是為了不顯得治療的琴音太強大,才彈了十日的琴音。
他總以為林照月對顧相知的執念,來得不知所起,從來不曾放在心上。
總以為,這個人從認識時候起,就已經是個滿腹謀略,心智計謀無人能及的野心家,不曾在意過,清輝璧玉何以沉影有瑕。
即便是現在,也隻是淡淡的了然,卻有了一點不甚溫熱的憐憫和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