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怕怕。”小女孩總是這樣說。
阿九抱著她說不出話。
女兒這樣自然是不正常的,可是她雖然是大夫,卻無法醫治人心裡的病,丈夫的,女兒的,她都不能。
張寒鴉總是忙著他的事業,來去匆匆。時常在躊躇滿誌大展宏圖和萬念俱灰自暴自棄間徘徊。
“你抱抱她,囡囡想爹爹了,她長這麼大,眼裡的親人卻好像隻有我。”
張寒鴉的一絲愧疚,在張幺娘陌生躲避,夾雜警惕的目光下,轉而煙消雲散:“再說吧。”
張幺娘從小到大和母親形影不離,她本也隻有母親,父親隻是個冷酷可怕的陌生人。
但是,阿九久病的身體活不了幾年了。
她若是死了,她的囡囡怎麼辦?誰來照顧她?
與落花穀的交易,不止是為了成全她的丈夫。是那個平凡的女人權衡之下,用她的命為這父女兩人博的一個微小的可能。
也許張寒鴉得到那柄劍,能醒悟能滿足,能有一點點愧疚,幫她照看好她可憐的囡囡。
張幺娘總會失去母親的,但也許,她能換來一個真正愛她的父親。
然而,不知道那柄鴉九劍日日夜夜跟著後來的鴉九爺,看著張幺娘成為白薇,看著茯神殺死鴉九爺,看著眼前癲狂的結局,是什麼感覺?
……
茯神那聲不過是死了媽,說得輕飄冷淡又藏著恨。
她何嘗不是有娘等於沒有?
白薇淚流滿麵,仿佛終於想起來,她已經長大了,眼前這個人不是她失去的母親,是她不願意看一眼的女兒。
她涕泗橫流的哭著,就像八歲那年以後,再也未曾長大過一日:“對不起,對不起,可是我,我沒有辦法……我也沒有娘,我不知道怎麼做人的娘……我隻想找回我娘,把我娘還給我……”
茯神冷冷地拉起她,白薇渾身上下抖得站不住。
那不知道是擁抱,還是轄製的瞬間之後,茯神一把將她推到自己身後,自己麵對著林照月和他手中的麒麟刀。
“你剛剛說對不起,這就夠了。從今以後,你我母女之間,恩斷義絕。如果時間真的如你所願重頭開始,你記得,千萬彆生我。”
這話是對身後的白薇說的,但茯神的目光卻始終一瞬不瞬看著林照月。
林照月也沒有看被她拋去劍光裡的白薇。
“知道自己會死嗎?”沁涼的聲音隻是這樣平和的問。
茯神抬眸,如優雅矜持的大家小姐看著他:“說起來,你我祖上也是姻親。”
“若非因此,麒麟林家何來的神秘病症?”林照月看著她,眸光清潤如月光照亮的清泉,卻無端讓人發寒。
茯神搖頭,矜持自若:“我說得不是這個,是三百年前,那個被燕家帶頭兵解封印的人。你總覺得是我母親,是林書意拉你林家入深淵,難道就沒有想過,這一切本就是三百年前那個死去的冤魂在複仇嗎?”
無論何時,茯神總是端莊淡然的,她從未將自己當做江湖女子,總是大家閨秀的禮儀。但準確的描述的話,她更像是以智謀立身的縱橫家,一個謀士。
“你的血液,跟你姐姐一樣,也遺留著三百年前封印的碎片。命中注定,封印會由你們二人開啟。燕家覆滅也是注定,他們做了惡欠了命,總要連本帶息還的。麒麟林家距今五百年曆史,你說三百年前,那場曠世妖邪的封印,有沒有你林家的手筆?”
林照月的眸光冷冷。
茯神的也是。
“好口才,可我母親沒有做過惡,我姐姐沒有做過惡。在此之前,我也沒有。”林照月握住麒麟刀的手,用力到微微發白,“你一句報應就想讓我共沉淪,未免也太看輕了我。縱使是報應,燕家都還未死絕,哪裡輪得到我林家開啟?”
“我不殺不會武功的人,但你若不讓開,就死。”
……
司徒錚趕來的時候,隻看到坐在山巔之上看雲海的茯神。
風把她的緋色衣袂吹起,這素來秀麗端莊的閨秀,少見得這樣灑脫輕鬆。
司徒錚冷峻的麵容微微一鬆,神情卻有一絲複雜。
他慢慢走到她身邊,也坐了下來,一時之間卻不知道說什麼。
茯神看也不看,清婉嗓音說:“你來做什麼?大名鼎鼎的天道流道主。”
“七星長老說,這劍光異象會讓天下大亂,我的人都在山下封道,阻止人上來。我聽說你來了,有人看到林照月拿刀指著你,不放心來看看。”
茯神專注地看著眼前雲海翻滾,聞言淡淡笑了笑:“你既然都恢複記憶了,就該知道,當初你在江南書堂總部,那些人抓你刑訊的時候,我也在一旁。”
司徒錚認真地說:“我知道。但我還是想親自問你,為什麼?我們不是朋友嗎?”
可那時候,茯神看他的眼神卻很冷,就像他做了什麼讓她心寒的事。
當時刑訊他的人,是天璿手下尋找他師父司徒信和鬼劍的人。
唯一知道司徒錚和鬼劍相關的,當時除了顧相知就是如姐姐一般的茯神。
司徒錚從未懷疑過這兩個人,尤其是茯神。
即便師父讓他用天道流的引魂香洗去蹤跡,讓他不要聯係認識的人。
可是,他連沐君侯都沒有見,卻回應了茯神。
然後,就是暗無天日的地牢……直到,他被白薇救出來,失去所有記憶。
司徒錚不明白,茯神為什麼出賣他,更不明白,茯神為什麼恨他?
“當初我剛下山,什麼都不懂,被人騙儘唯一的盤纏,險些誤入歧途。是茯神姐姐三言兩句,道破其中的問題,給我指明路,帶著我闖蕩江湖。教我行走江湖的規矩和忌諱。我把你當作親姐姐看待。”
他的話說得誠懇平和,但此刻的他卻已經不是當初那不諳世事純粹清透的少年,而是曆經人心叵測,執掌人心善惡的天道流道主。
“是嗎?”茯神淡淡地說,“我當初也是,撿到你就像撿到一個荒原上失孤的幼狼。我沒有父母,你也沒有。我一心一意待你,當作為自己找到了一個親人。再冷酷的心,在這個世界上也需要一絲寄托的。我把所有的溫情都給了你。”
“我娘是這個世界上最濫情最無情的人,我不想成為她。可是,生而為人與生俱來的孤獨,我沒有辦法一點也不在意。你是個純粹善良的孩子,我自詡會看人,想著隻要我對你好,你也會對我好的。放心的把所有的感情都投注與你,我以為我在這個世界上隻有你,你也隻有我了。我們是相依為命的人世的孤兒。”
茯神側首轉頭看他,山風把她的臉吹得蒼白無血色,隻有一雙美麗的眼眸依舊瑩潤。
“可是,你是怎麼回報我的?顧相知不過與你一麵之緣,你告訴她鬼劍與你師父的秘密,從未跟我說過半句。烈焰山莊,你留書出走,可想過我會如何嗎?”
和當初洛水畫舫上對白薇的歇斯底裡不同,此刻的茯神沒有怨恨,沒有不甘,隻是平靜的疑問。
司徒錚滿目愕然,又恍然明悟:“你誤會了。你不會武功,又不是江湖中人,那些人一直追殺我和師父,我怎能把這種會招來殺身之禍的事告訴你?你是姐姐,我保護你還來不及。相知姑娘是方士,我是托她幫我找師父,自然要跟她說的。”
他想了想,眸光困惑又委屈,像個溫馴的小狼狗:“烈焰山莊時候,我發現容辰和我師父有關,茲事體大,又心急火燎。可沐君侯是烈焰莊的鴉七爺,烈焰莊又是當時奇林山莊的姻親,我不能告訴沐君侯。我想告訴你的,猶豫了一整夜。”
“想著茯神姐姐又不會武功,我若要與百年世家奇林山莊為敵,不能連累了她一個普通人。把你留在烈焰山莊,我是拜托過沐君侯的,他是個好人,也是個君子,一定能照顧好你,不至於讓你跟著我顛沛流離。你是我在這世上遇見的,除了我師父以外對我最好的人,是我相依為命的姐姐,我怎麼能不為你著想……你彆哭。”
茯神靜靜地看著他,眼淚緩緩流下臉頰,蒼白的麵容卻慢慢露出一絲笑容。
釋懷,溫柔,對這個世界。
司徒錚的手微微粗糙,有握劍的薄繭,有自小乾粗活的閱曆,也有當初被囚禁時候的傷痕。
少年的掌心卻是暖的,小心給茯神擦去眼淚,輕輕的暖她:“姐姐你彆哭,我做錯了事,沒說清楚,讓你傷了心。你告訴我,我認錯,也改。”
茯神靜靜地看著他,當初加入白帝城後,因緣巧合之下發現司徒錚的行蹤。那時候她滿心被辜負的恨意,視司徒錚為路人,極儘利用。
把他的行蹤出賣給那群人,又將消息透漏給白薇,讓她去救人。擺脫白薇的掌控,也算報複了司徒錚。
“原來,做錯事的不是你,是我。”茯神笑了,“我從未相信,世間有人肯對我好的,總覺得,遲早被拋棄。”
司徒錚搖頭:“茯神姐姐那麼好,怎麼會呢?誤會解開了就好。”
“你不怪我,不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