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無涯的遺言,都是冠冕堂皇的好話,尤其是下半句,可以稱得上恭敬順從,根本挑不出什麼錯處來。
但是,一結合他上半句話,就全變了味道。
誰都知道,樂無涯是天生的俊傑之才,十八歲就軍功卓著,十九任少保,這些年平步青雲,聖心獨寵,是陛下的臂膀心腹,大虞的肱股之臣,如今造惡八十二條,陛下也隻是賜死,而非淩遲,甚至親口賜下恩典,不株連樂家……
難不成,陛下和這樂無涯真有點什麼不可言說的……
這些大不敬的想法,獄卒隻敢在來前尋思過,如今他是半點旁的心思都不敢有,一心等待陛下的問話。
他聽到陛下問他:“沒有其他的了?”
獄卒小心回道:“回陛下,罪人樂無涯沒再說其他的。”
“你叫什麼名字?”
獄卒受寵若驚:“小的名喚張雲。”
那來自雲端的聲音波瀾不驚:“你的話傳得很好。下去領賞罷。”
張雲禮數周全地謝了君恩,邁出昭明殿,一口氣呼出,一身冷汗才嘩的一聲,爭先恐後地湧出。
他不敢多做停留,抬步下殿。
當他再次路過殿前,跪在殿下的雪人仰起臉,輕聲問道:“樂無涯,死了?”
獄卒這才看清他的臉,大驚之中連忙跪下:“回六殿下的話,罪人樂無涯,昨夜……確實因病亡故。”
聞言,六殿下項知節緩緩起立,一身白雪落下,肩側一轉,在初陽下微微反光,竟然結了冰。
張雲不敢與其對視,伏得更低。
項知節徐徐吐出一口氣。
他注意到張雲汗透衣衫,頭頂甚至冒著騰騰的熱氣,眉眼柔和了些:“你莫怕,我隻是……問……想問一問。”
張雲不敢多話。
眼前人的氣色奇差,唇色慘白,顯然是力竭體虛,隻是簡單說了這一句話便劇烈咳嗽了起來。
他分明是這樣溫柔地寬慰著旁人,但在張雲看來,他似乎已經要融化於這風雪之中了。
張雲雙目視地,恭謹道:“小的……”
他眼前潔白的雪地上,忽然落下了兩三滴殷紅。
耳邊響起了內侍驚惶的尖聲:“哎喲!六殿下!”
張雲驚愕抬頭。
項知節捂住嘴的指縫間源源不斷溢出鮮血,隨著咳嗽,他的身形慢慢向下委頓。
在項知節即將倒下時,一人快步而來,一把扶住了他的肩膀。
張雲本欲起身攙扶,看清來者麵目,頓時又跪倒在地,慌得聲音發顫:“……七、七殿下……”
七殿下項知是與六殿下項知節一母同胞,相貌仿佛,一眼看去,簡直是不分彼此。
項知是一語不發,動作迅速地搭上項知節的手腕,為他號脈診視。
片刻後,他對旁邊焦急的內侍道:“皇兄在此跪得太久,寒氣侵體,又心火沸騰,以至於此。請李公公快點請太醫來,並請您稟告父皇,可否將皇兄暫時移至觀麟閣休息?”
這內侍方進內廷侍奉不久,隻做接引工作,突逢變數,一時反應不及,如今七殿下給指了明路,他連聲唱喏,匆匆向殿內走去。
慌亂之下,他根本來不及想,為何自己還沒見過七殿下本人,他卻會如此自然地稱他為“李公公”。
吩咐過後,七殿下垂下眼睛,給六殿下擦去嘴角的血。
然而,他低頭看向六殿下的神情意外冰冷,殊無溫度,帶著審視和淡淡的漠然。
但等他再抬起頭來,便又是溫柔斯文的君子相,仿佛真的同六皇子兄友弟恭,是一個關心兄長身體的好弟弟:“你將老師的死訊告訴六哥了?”
張雲不敢稱是,也不敢稱不是,連續磕了兩個頭,算是默認。
七殿下又問:“父皇傳你來此,是老師臨終前留了什麼話嗎?”
張雲不敢應答,沉默以對。
“父皇不準你說?”七殿下用和六殿下一樣溫柔的腔調發問:“……還是,張大人心想,我隻是個不受寵的皇子而已,不配得到張大人的一句回稟?”
張雲頓時毛骨悚然。
他怎麼知道自己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的姓氏?!
不過,陛下也確實沒有交代,不許他把樂無涯的遺言告訴旁人。
思及此,格外惜命的張雲慌忙把一個頭磕在地上,把樂無涯那句荒唐的遺言按原話轉告。
六殿下並未昏迷。
他吃力地轉動了脖子,朝向了張雲。
而七殿下眨了眨眼睛。
周邊的風聲太大了,他許是聽錯了。
於是他又問了一遍:“……樂無涯說,他是什麼?”
這句話對向來以君子麵目示人的項知是來說,很不尋常。
因為他甚至忘了要裝腔作勢地稱呼樂無涯一聲老師。
“……斷袖。”張雲硬著頭皮,咬牙回道,“樂無涯說,他是斷袖。”
兄弟二人的雙手在袖中不約而同地攥緊。
項知節閉上了雙眼。
項知是的呼吸變得深重。
周圍一時靜寂,唯餘風雪陣陣,輕巧地卷走了一腔不可言說的心事。
……
五百裡之外,大虞與景族的邊境和談正在進行。
此次和談關乎休戰,看似是個重大議題,實際上推進得異常順利。
原因很簡單:兩邊都沒錢了,亟需休養生息。
既然大家止息兵戈的意願都強,因此和談成了按部就班的走過場。
白日的和談過後,晚上便是宴飲歌舞,觥籌交錯。
此次和談團的使團長、定遠將軍之子裴鳴岐對美豔的景族舞姬並不感興趣。
他用指尖蘸著酒水,無意識地在桌麵上勾勒著一條回上京的路線圖。
——樂無涯的斬期,該在明日。
他結束了這次邊境和談,日夜兼程、不眠不休地趕回京去,也趕不上他的斬刑。
……他的死又有什麼可看的?!
裴鳴岐心煩意亂,一把抹去桌子上的酒水,攥緊手掌,眉尖蹙起,耳畔卻不合時宜地響起了樂無涯那清朗的少年音:“嗨!!”
他扭過臉去,看到的不是異國華彩繽紛的王宮殿宇,而是青牆黛瓦上一張青蔥的少年麵孔。
對方高高揚起了酒壺,順便將一條腿跨過了牆:“小鳳凰!一起來喝酒啊!”
裴鳴岐一眨眼睛,隔著遙遠的時空無聲地回應他:……死烏鴉。
你為何會淪落至此?
若是沒有發生那件事……
思及此,他目色一沉,看向了上位的景族首領赫連徹。
景族盛產美人,但赫連徹絕不屬此列。
他有一半的衍族血脈,天生一副高大身量,由於是在馬背上得到的尊位,他自有一番戰火鮮血淬煉出的英武威嚴,不苟言笑,坐姿筆挺,絲毫不掩通身精悍的武人氣度。
唯一讓他看上去有幾分美人色彩的,是他一頭長而蓬鬆的卷發裡用紫檀珠編出的一條細長的小辮子。
……這點倒是與樂無涯很像。
他那一頭卷毛向來難打理,索性就毫無規矩地散著,還是裴鳴岐自己看不下去,找了把小梳子,把他按在鏡子前,一點點對付他的頭發。
“小鳳凰你快點啊。”耳畔又是故人的聲音,懶洋洋的,和他本人一模一樣,“梳完了我們出去玩!”
他的漫想被一陣有力的腳步聲打斷。
回神後,裴鳴岐覺得自己當真可笑:怎會這樣頻繁地想起樂無涯來?
他與自己,早已不是同路人。
但他的死,確實沒什麼好看的。
裴鳴岐攥緊了酒杯。
……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