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很多人相關的記憶翻湧如浪潮,都被樂無涯默默按下。
樂無涯微微垂下視線,單手持韁,另一隻手將聞人約冰冷的手扣在掌心,攬在腰際。
這樣能保他不會立刻消亡。
此時此刻,樂無涯也極需要一個人陪在自己身邊。
哪怕他與他今日之前還素不相識。
除此之外,樂無涯另有自己的一番盤算。
以聞人約如今的狀態,未必能撐得到南城牢房。
就算他撐得到,誰能保證他能成功上了那人的身?
因此,在聞人約灰飛煙滅前,樂無涯需要探聽到儘可能多的情報。
他問:“這裡是何處?”
聞人約與他想到了一處去,知道自己是朝不保夕,或許下一刻便會消散,加快語速,答道:“益州,南亭縣。”
大虞全境地圖,樂無涯爛熟於心,對這小小南亭縣,也略知一二。
這是景族和大虞交界處的一處縣城,本身不算富庶膏腴之地,但頗具地利,有一條水道經過此地,還有一座規模不小的橋,常有商賈往來。
樂無涯又問:“編戶幾裡?①”
“十裡。共計一千一百戶,人口六千四百口。”
“近一月內刑案多少?民案多少?”
“刑案一件,民案三十一件。”
又問了幾樣問題,樂無涯的心裡已經有了數。
聞人約雖是虛弱,但對答如流,聲聲有應。
他的確年輕青澀,還有點呆,卻絕不是兩眼一抹黑的糊塗官。
那麼問題便來了。
他不過二十五六歲,便有了七品官職,這樣的青年才俊,前途明明無限,脾氣看起來也不壞,將來升官進身,這些胥吏若肯花心思討好他一二,將來求個雞犬升天,也不算太難。
可瞧那刑房書吏對聞人約百般敷衍的態度,分明是不把他放在眼裡,仿佛他一輩子也就止步於此了。
為何他這樣不受待見?
很快,樂無涯想到了一種可能:“……你不是正經科舉上來的吧?”
“……是。”
聞人約一愣,不曉得樂無涯為何會看穿這一點。
不過他當真老實,問什麼便答什麼:“下官的官位,是捐官所得。”
“原來考到哪一步了?”
“貢監生。鄉試第六名亞元。”
樂無涯再度挑眉:如此年輕,都考到舉人了?
他問:“那如何不再接著考下去?”
聞人約輕輕歎了一口氣,據實以答:“考上舉人那年,下官二十二歲,不料家慈病重棄世,我因此守孝三年,心誌漸漸有移。”
“下官本一駑鈍人,並不樂於為官,家慈逝世後更是如此,隻盼守在父親身側,伴他終老。”
聞人約垂下眼睛,目色憂鬱:“家父世代販米,家有薄財,始終盼我登科入仕、光宗耀祖。前年江南旱災,家父捐出半副身家濟民,幫家鄉人渡過難關。當地布政使司江愷對家父讚賞有加,稍加運作,下官便因納粟求官,得了一個候補位。”
樂無涯點點頭。
這就對得上了。
非科舉的出身,讓官場中人瞧不起他;商賈的出身,讓小吏也瞧不起他。
難怪他處處受限。
但這好像也不大對勁。
儘管南亭縣位在邊陲,算不上什麼富庶之地,但好歹占個地利之便,不算肥缺,也算不得什麼苦缺難缺。
這樣的好地方,一堆人抻著脖子等呢,哪裡輪得到一個小小貢監生飛快上位、撈這麼個實職?
此事與眼下之事關聯不大,樂無涯在心底記下,又問:“你可有妻子家小,友人心腹?”
他買了一屋子紅燭,轟轟烈烈地鬨自殺,怎麼也沒個貼心人攔著?
“下官未曾婚配。小廝過去是有的,隨我一同長大,可他隨我坐船上任時,貪看風景,失足落水……”
樂無涯攥住他的手微微發力。
對他樂無涯而言,此人無牽無掛,無親無朋,甚好。
對聞人約本人來說,幾多痛苦,幾多孤獨,恐怕隻有他自己知道。
樂無涯單手持韁,一路灑下清脆蹄音之餘,問到了那個最重要的問題:“為什麼去牢裡?你打算去上誰的身?”
“牢裡關著一個人。我知道他快要死了。”聞人約說。
樂無涯:“什麼人?”
聞人約沉吟。
樂無涯以為他在醞釀,等了很久,仍然沒有等到回音。
樂無涯用胳膊肘輕輕撞他:“哎,啞巴啦?”
聞人約眨眨眼,覺得這位意外上了自己身的好人很是風趣灑脫,年紀和自己應該差不許多。
思及此,他略略放鬆了一些,不再以“下官”自稱:“他牽涉一樁大案,被指為謀逆,證據確鑿,老母也被牽連下獄。他大病不起,眼下已是油儘燈枯。我認為他是被誣告的,不願將現下的案卷上報,盼能再加詳查。但事涉謀逆,茲事體大,知州大人親來查問多次,催我快些呈遞案卷。我不願違背本心,但見他本人將死,母親也受苦,實是不忍……”
由於魂魄虛弱,聞人約的話音聽起來溫柔而飄渺:“其實我並不知我是對是錯,說得多了,許是會乾擾您,便言儘於此罷。”
這番話大出了樂無涯的意外。
他想到了一個有些離譜的可能。
聞人約朝中無人,人微言輕,所以他上吊輕生,血書上奏,難不成是為了用自己的命,以達天聽,好救那人的命?
聞人約出身再怎樣不正,畢竟如今已是朝廷命官。
他自己的性命,是他除了行賄之外、在官場上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籌碼了。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