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無涯並不信什麼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他隻信自己查到的東西。
他這番臨終勸慰,是為著另一個目的。
如今,他已知道人死後有靈。
明秀才已經走到了絕路,人之將死,他最在乎的,顯然是他的老母。
他需要拿捏住明秀才最在乎的母親,讓明秀才對“聞人約”產生信任和依賴,讓他安心離去。
反正,絕不能讓明秀才死得滿腹不平。
不然樂無涯擔心這人死後化作厲鬼,跑來騷擾侵占了他身體的聞人約,那就不妙了。
明秀才的眼淚漸漸流了滿麵,雙手扶住牢籠欄杆,顫抖著把自己的上半身架起來。
樂無涯隔著一扇牢門,挑燈與他對視。
在勉強把自己架起後,明秀才頭臉向下,狠狠砸在地麵。
他竭儘全力,完成了一次鮮血淋漓的磕頭。
淒厲的哀嚎在寂靜的黑牢裡炸開:
“小人冤枉——”
這悲淒帶血的嚎叫,把躲在遠處偷聽的陳牢頭驚了一個跟頭。
他慌忙取了一盞新燈跑過來,怒斥道:“瞎叫喚什麼?”
一轉過身,他又換了副恭敬麵孔:“太爺受驚了。這人喬癡賣傻,已經好幾天了,您沒被衝撞到吧?”
樂無涯深諳這種“讓人變瘋”的套路。
人隻要是“瘋”了,真話也變成了假話。
“哦。”樂無涯起身,撫了撫衣角,“今夜幾人值夜啊。”
陳牢頭眼珠微微一轉:“回太爺,共六人。您可要叫來查驗?”
樂無涯:“來都來了,自是要查。”
陳牢頭:“這裡汙穢,您跟我來前堂吧,我這就叫人去。”
“甭叫人。”樂無涯手一伸,“拿值勤簿子來吧。”
陳牢頭不動聲色地一僵。
今日值勤人員,為牢頭一人,火工一人,獄丁五人,本該有七個人。
他剛才叫一名獄卒出去,跟他的堂舅陳員外報信了。
為防這位夜半突然到訪的太爺要清點人員,他自作聰明,故意少報了一人。
但那值勤簿子上,可是明明白白寫著今夜該值勤的是七個人。
作為資深吏員,陳牢頭知道一般官員懶得跟他們這些小吏較真兒,頂多是把人聚在一起,查驗訓誡一番便罷了。
這位新太爺究竟是不懂規矩,還是太懂這裡頭的彎彎繞了?
不過,陳牢頭仍是麵色如常,欠一欠腰:“您稍等,我這就去取。”
又一次把他支走,樂無涯再度轉身,看向了聞人約。
方才,明秀才已窮儘了他最後一絲生命力,隻剩下歪在地上一口口捯氣的份兒了。
聞人約也情知事不宜遲,抱拳向明秀才,深深一揖到底。
旋即,他伏低身子,嘗試與這具瀕死的身軀融為一體。
幾乎是頃刻之間,他的形影消失在了牢籠裡。
而明秀才的眼睛緩緩睜開,原本渾濁朦朧的視線,重新變得清明。
見狀,樂無涯舒了一口氣。
他想得沒錯。
附身的魂魄隻要不是太過虛弱,就還能為這殘破身軀再注入幾分生機。
要知道,自己來時,聞人約可是差點吊死在梁上。
自己此刻卻能思路清晰、行動自如,除了自己魂魄足夠強健之外,好像也沒有彆的解釋了。
至於為何他死了四年還能活蹦亂跳,他現在沒空去想。
樂無涯蹲下身來,簡明扼要地命令:“你要活著。”
聞人約氣喘兩聲,攀住欄杆,低低道:“顧大人,全靠你了。”
“錯了。”樂無涯站起身來,單指捋過帽帶,笑道,“我是聞人約。聞人大人,以後可莫要叫錯了。”
身後遙遙地傳來陳牢頭的腳步聲。
樂無涯加快了語速:“聞人大人,你需記住,不管誰提審你,一個字都不必再說,做個老實啞巴就是了,總有你的命在。……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南亭縣中,你這個太爺不中用,其他人都去拜哪個山頭了?”
聞人約抓緊最後一點時間,加快了語速:“孫汝,孫縣丞。……他是臨縣人,自幼在南亭縣求學,恩拔貢士出身,苦熬十載,一直想升上去。他在本地樹大根深,我奈何不得他……”
他把聲音壓低到幾不可聞的程度:“……他與本地富戶陳元維陳員外,亦有瓜葛。”
話未畢,陳牢頭已至身後,帶著其餘五名值夜人,雙手遞過簿子,賠笑道:“太爺,剛剛有個獄丁身體不適,臨時告假,小的做主,放他回去休息了,因此少了一人,您莫見怪。”
這便是他用來應付樂無涯的話術了,和那小吏一樣,都是純純的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