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裡有樹枝能劃出鞭痕的道理?
仵作對答如流,說常小虎的屍身在汙臟的水中泡了一夜,再加上夏日氣溫高,傷口浮腫潰爛,鄉民不懂,胡亂猜測而已,明相照又不曾親眼見到屍身,聽風就是雨,此話豈可當真?
聞人約親自去探看了屍身,可惜他並不通仵作之理,看來看去,覺得那些傷似是鞭傷,又似是潰爛。
但他意外發現,在常小虎僅有的幾塊好皮肉上,竟有舊傷的棍棒痕跡。
而且,常小虎皮膚粗糙,手指上滿是繭子,指甲蓋裡雖然積血甚多,但隱約可見煤黑色,不像是在乾打算盤之類的精細活。
聞人約暗暗記住這些疑點,並不明說,隻拿常小虎身上的舊傷來問仵作。
仵作對此態度漠然,說有可能是母親過往管教兒子時打傷的。
聞言,蘇嬸子頓時嚎啕大哭,說是兒子自小孱弱,她生怕他早夭,一直精心照顧,兒子又懂事聽話,自打他從自己肚子裡爬出來,自己一指頭都沒動過他!
明相照更是勃然大怒,和仵作當場爭執了起來。
兩方各有道理,互不相讓。
聞人約傳令退堂。
他雖是直且呆,卻並不傻。
聞人約父親從商,他與一些商人打過交道,知道有不少礦主心黑如煤炭,恨不得連骨帶皮地把礦工榨出血和油來。
因此,他懷疑常小虎進煤礦,根本沒被安排去打算盤,而是直接被送去做了礦工。
聞人約將常小虎屍身暫時停在本地義莊中,傳了礦上的賬房,親自帶他進入後,指著五具裹著屍布的屍身,對他道:“先生,常小虎既是在礦上當過學徒,你必是認得。哪個是常小虎,請你指認了來。”
可惜,對方也不愚蠢。
聞人約在遺書中寫道:“方傳入內,見了一具屍首,賬房便倒地暈厥,說是受了驚嚇,不敢再看。”
樂無涯讀到此處,想到聞人約那張臉上露出無奈神情,不禁莞爾。
聞人約還是太好性兒了。
換他來,他有一百種方法讓這個賬房垂死病中驚坐起。
而且,聞人約犯了大忌諱——他擔心蘇嬸子乍然失子,壞了身體,便請蘇嬸子回家休息了,還沒叫人跟著。
果不其然,第二天再升堂時,蘇嬸子就神態有異,窩在一邊,悶悶地不吭聲了。
聞人約提審礦工頭子,又點了幾名礦工,一起押解到衙。
大家眾口一詞,都說見過常小虎,這個孱弱的小子偶爾會來礦上轉一轉,人還挺熱心,會來幫他們搭把手,因為聽他們說下礦更賺錢些,還好奇地跟著他們下了兩回礦。
聞人約覺得很不對勁。
常小虎身體不好,想要多掙些錢無可厚非,可自己的身體壓根不適合做重體力活兒,他自己難道不清楚麼?
但蘇嬸子居然含淚認下了,說兒子的確從小就熱心腸,小時候偶爾頑皮,自己也曾使棍棒打過他,上次不說,是因為她上了年紀,記錯了。
她顛三倒四地說了許多,話裡話外的意思,是她不告了。
原告一撤訴,又無實證證明是他殺,案子不得不結。
這沒頭沒尾的一樁案子,叫聞人約這樣性子的人都不免憋悶。
氣性極大的明相照更是軸勁大犯,把讀書的事情都放下了,隔三岔五跑去打探煤礦的事情。
誰想,大概三四個月後,明秀才突然被一個小混混出告。
小混混說,某天他去酒館喝酒,聽到明相照酒醉後,嘴裡念念叨叨地說些對當今聖上不恭敬的話。
彼時,聞人約被知州傳去開會,人不在縣內。
於是孫汝孫縣丞做主,派衙役去明家搜檢,誰想當真搜出了兩本禁書。
這下,人證物證俱全,明秀才有嘴也說不清,被直接下了大獄。
明相照一開始認為自己是生員身份,官府不敢動刑,不至於被屈打成招,於是厲聲喊冤不止,說自己從不知道家裡有此書,必然是有人陷害他。
但孫汝倒是很有辦法,把他母親也抓了來,就關在他隔壁,要他眼睜睜看著她和自己一起受罪。
饒是明母是做慣了重活,身體強健,畢竟也是上了年歲的人,又滿心驚懼害怕,不出兩日,便被幾十斤重的枷鎖枷到氣若遊絲。
明相照也怕了。
他從厲聲斥罵,變成了哀聲喊冤。
再後來,他再也不敢稱冤,哆嗦著簽了認罪狀,隻求老母彆受自己牽連,死在獄裡。
明秀才本就心高氣傲,遭此重大打擊,心灰氣沮,直接一病不起。
對此,聞人約絕不讚同,堅持要詳查。
孫縣丞卻用一番苦口婆心的話將他堵了回來。
“太爺未經大事,不曉得這當中厲害!這私藏禁書,口發不敬之語,已是死罪,他怎肯認下?下官為著太爺官聲著想,所以才不加以嚴刑拷打。他若是有半點孝心,就該乖乖認罪,太爺就算心腸再好,卻也不該對此死罪之人濫發啊。”
聞人約的直屬上司,那位呂姓的知州大人也是年邁昏聵,耳根極軟,又擔不得事,一聽事涉謀逆,大歎了一番天下士子大不如前之類的屁話,便直接蓋棺定論了,讓聞人約速速把案卷整理好,交他上報朝廷。
聞人約上被知府催逼、下被縣丞掣肘,甚至連差役也支應不動,獨木難支,萬分心焦,而且以他微末的七品職銜,絕沒有越級上報的可能,一急之下,便走了極端,招來了樂無涯。
事已至此,幾乎可以蓋棺定論了。
明秀才是因為常小虎的案子得罪了小福煤礦,才被兜頭潑了這麼一盆汙水。
這潑臟水的方式簡單且有用,就是往家裡塞本書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