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隻是在一間最好的包房用夜宵而已,沒想到會碰上員外郎宴請縣太爺的好戲。
六皇子輕聲道:“……是景族人。”
七皇子:“六哥,如今天下太平,兩族通婚者多如過江之鯽,不必見到一個景族人便感懷吧。”
六皇子看他一眼。
……我並未說我在想誰,倒也不用這樣懟著我。
……
壺中瓊漿在琉璃映襯下色作鮮紅,異常誘人。
樂無涯前世飲過不少,知道這酒確是不錯,且不怎麼醉人。
他原先是千杯不醉的,可現在他初來乍到,不知聞人約的酒量深淺,需得謹慎,因此隻小小抿了一口。
他讚道:“好酒水。”
他不提正事,陳員外便也不提,隻給他提壺斟滿。
酒過三巡,陳員外終於引入了正題:“太爺來本縣時,草民不巧受了風寒,臥病在床,此後便是小病不斷,病朽之人,實在不便與太爺相見,還請太爺海涵。”
這是妥妥的場麵話。
實際上,聞人約初來南亭縣時,陳員外的確有心請一請這位縣太爺,和他修好。
然而這位太爺實在是年輕又不中用,剛一來便被架空了個徹徹底底,本地事務都是孫縣丞說了算。
自己既是選了孫縣丞那一隊,便要一站到底,才最穩妥。
樂無涯笑:“好說。陳員外不必太過自責,人老了,總難免病痛,身體最是要緊。”
他來此的意圖,是想拖拖時間,和這位陳員外打一打太極。
官場那些你來我往的客氣話,他腹內裝了一籮筐。
更何況,他方才在樓外察覺到了不尋常的氣息,按常理而言,他必得收斂些,探聽好對麵的虛實才是。
然而,客套話一出口,他就發覺不對了。
……他有些咬字不清。
滾燙的熱意直直向樂無涯麵頰湧來,衝得他一陣接著一陣的頭暈眼花。
樂無涯:“……”這是怎麼了?
由於酒量一流,他從無此等體驗,反應了片刻才想到,陳員外不至於蠢到能乾出實名請客、然後在酒菜裡給自己下毒的事情。
……自己八成是醉了。
聞人約本尊不止不會喝酒,酒量簡直爛透了。
好在他喝得少。
陳員外未覺察出他的異樣,不要錢的好話信手拈來:“多謝太爺體恤草民。草民在本地做些微末生意,發些小財,全仰賴太爺庇佑。太爺出身商戶,蒙受聖恩,身負大才,才能做到這七品官職;我原先一心做官,但實在力有不及,如今倒是做了生意人。這樣看來,風水輪流轉,這話著實不錯。我做生意的種種苦處、難處,想來太爺必能體諒了……”
陳員外一席話說得十分漂亮,在停頓間隙,他行雲流水地朝簾外打了個手勢,便有一名小廝端著一方蒙有紅布的木質托盤,快步趨近,銜接可謂完美。
托盤上的紅布撤走,露出一片亂人眼的燦金光芒。
樂無涯眯著眼睛點了點數。
足足二十兩黃金。
“員外出手闊綽啊。”樂無涯由衷讚歎,“朝廷一品大員,一月俸米九十二石,折算下來,一季的俸銀也就這麼多了。陳員外真是生意興隆,財源廣進啊。”
陳員外輕聲一歎,微黃的容長臉上恰到好處地現出愁容:“生意興隆,有興隆的代價,要耗費心血,還有數不儘的人要孝敬,更少不得您庇佑著。”
他指一指盛金的盤子,動情道:“您兩袖清風,草民無意玷汙。這些金子,不過是暫存在您這裡。生意想要更上一層樓,少不得上下打點,您用草民的錢替草民辦事,實是辛苦了您。”
樂無涯抿著嘴樂出了聲。
微醺的感覺著實陌生。
他不適應地用手撐著頭,直勾勾望著陳員外。
陳員外本來以為自己這話說得很好,卻沒得到想象中的回應。
他稍稍閃避開了樂無涯的視線,隻覺渾身不舒服。
陳員外不是沒跟位高權重的人打過交道,然而眼前這個聞人約,並不同於他見過的任何一類人。
……硬要說的話,有幾分讓人捉摸不透的邪性。
“有錢真好。”半晌後,樂無涯終於開口,懶洋洋地道,“隻是,員外會花錢,卻不是很會送禮啊。”
樂無涯語調悠悠拖長,無端帶了點撒嬌的意味。
隔壁房間正在聽牆角的七皇子執杯的手陡然一僵。
這語氣他很是熟悉,仿佛是在哪裡聽過……
六皇子倒是處之泰然,淺飲一杯,不置一言。
陳員外心尖一突,聽出這不是什麼好話。
他強笑道:“……草民愚拙,望太爺指點一二。”
既然他盼望自己指點,樂無涯也不客氣了。
“送禮有三忌。一忌鑽。平時不下功夫,到了用人之際,才慌慌忙忙地鑽營。”
此話一出,陳員外的臉陡然黑了。
“二忌直。不先同我的身邊人打好關係,而是直直揣著錢找上我來,實是沒有禮節可言。”
“三忌猜。你壓根兒連我的喜好都沒摸透,便想著送金送銀,萬一我不喜這些黃白之物,喜歡點彆的什麼,您這禮啊,不就是白送了麼。”
“這些送禮的忌諱,你不是不知道,隻是先前覺得我一個七品小縣令,不配您多用心,事到臨頭,措手不及,才急急地捧了金子來孝敬……”
樂無涯扶著桌子站起,微微打了個踉蹌。
“不過,爺寬宏大量,不與你計較這些了。”
樂無涯越說越醉,甚至帶出了前世對待下位者的狂態。
陳員外到底是一介文人,最擅長的是把真實意圖包裹在華彩詞章之下,結果樂無涯三下五除二,把他精心粉飾的小心思扒了個精光,他不禁紅漲了一張臉:“你……您……”
“陳員外說來說去,就是舍不得那煤礦。煤礦產煤,煤又換來了金子……”
樂無涯信手拿起一個金錠,在掌心把玩了一圈,自言自語道:“金子確實是好東西,誰能不愛……您說,這麼好的東西,它會說話嗎?”
他鬆開手,任金錠落回盤中:“……它會對我說,太爺,‘小人冤枉’嗎?”
那是明相照魂魄未消前,含血帶淚地吼出的最後一句話。
這不啻於是指著陳員外的鼻子在罵街了。
陳員外到底是沒浸淫過官場,又從沒被人這樣當場下過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