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黑發濃密,蓄著威嚴的短須,眼窩深陷,僅憑容貌便仿佛有著不怒自威的氣場,他看上去似乎已經年過四十,然而英武的外貌和極具壓迫感的眼神卻仿佛模糊了這種年齡感,而那身做工精良的船長製服則更顯示著鏡中人身份上的特殊。
周銘活動了一下脖子,又對著鏡子做了個鬼臉——他覺得自己是個隨和友好的人,而鏡子中的形象跟自己的氣質實在不太符合,但很快他便放棄了這番嘗試,因為他覺得那鏡子裡的自己非但沒有顯得友好一些,反而從一個威嚴的船長變得更像是個心理變態的連環殺手了……
而在周銘做著這些動作的時候,一陣輕微的哢擦哢擦聲從航海桌的方向傳了過來,他毫不意外地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便看到那桌子上擺放著的一個木質山羊頭雕像正一點點把臉轉向自己——無生命的木塊這一刻仿佛活了過來,那雙鑲嵌在木頭臉龐上的黑曜石眼睛幽幽地注視著這邊。
第一次看到這詭異場景時的慌亂回憶從腦海中一閃而過,周銘卻隻是嘴角翹了一下,他邁步走向那張航海桌,桌上的木質山羊頭也隨之一點點轉動著脖子,一個嘶啞陰沉的聲音從它的木頭腔子裡傳出來:“姓名?”
“鄧肯,”周銘平靜地開口,“鄧肯·艾布諾馬爾。”
那木質山羊頭的聲音瞬間從嘶啞陰沉變得熱情友好起來:“早上好,船長閣下,很高興看到您還記得自己的名字——您今天心情如何?您今天身體如何?您昨晚睡得好麼?希望您做了個好夢。另外今天可是個揚帆起航的好日子,海麵平靜,風向適宜,涼爽舒適,而且沒有惱人的海軍和聒噪的船員,船長閣下,您知道一個聒噪的船員……”
“你已經足夠聒噪了,”儘管已經不是第一次跟這詭異的山羊頭打交道,周銘此刻仍然感覺到腦仁一陣顫抖,他幾乎是惡狠狠地瞪了那家夥一眼,聲音從牙縫裡擠出來,“安靜。”
“哦,哦,哦當然,船長,您是喜歡安靜的,您忠誠的大副兼二副兼水手長兼水手兼瞭望手非常清楚這一點。保持安靜有諸多好處,曾有一位醫學領域的……也可能是哲學領域或者建築領域的……”
周銘現在感覺自己不但腦仁在顫抖,甚至連支氣管都開始跟著抖起來:“我的意思是,命令你保持安靜!”
當“命令”兩個字一出口,那山羊頭終於安靜了下來。
周銘則微微舒了口氣,邁步來到航海桌前坐下——現在,他是這艘空無一人的幽靈船的“船長”了。
鄧肯·艾布諾馬爾,一個陌生的名字,一個拗口的姓氏。
在第一次穿過那層黑灰色霧氣,踏上這艘船的那一刻,他腦海中便知道了這些,他知道自己在“這邊”的這具身體名叫鄧肯,知道自己是這艘船的主人,知道這艘船正航行在一趟遠超想象的漫漫長旅中——他知道這些,但也隻知道這些。
他腦海中所存留的記憶模糊而稀薄,以至於隻有上述那些關鍵的段落,此外的細節完全是空白的,就好像他知道這艘船有一個驚人的航行計劃,卻完全不知道它到底要往哪開,這艘船原本的主人——那個真正的“鄧肯·艾布諾馬爾”,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死了。
而周銘腦海中所殘留的那些東西,更像是一個幽靈船長在徹底死亡之後殘留於世的那一點點最強烈、最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