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宣感覺自己不用等到魘獸的回答了。
他曾在三界的傳史之中,聽到過史書描寫當年碧落川倒灌至凡間的時候,那是一個多麼恐怖的畫麵。天和地就像被連接在了一起,昔日輝煌高明的白玉京在一夜之間就被碧落川的洪水淹沒。
這些洪水並不是普通的水。
它如同一堵四麵八方密不透風的水牆,攜帶著滾滾轟鳴的天雷,企圖將白玉京淹沒在其中。
鳳宣那時候還小。
鳳櫟將他放在靈霄宮的結界之中,他聽著外麵一陣一陣的雷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又聽到了古神伯伯們的歡呼聲。
所有人都在說“太好了”、“得救了”,在這一片歡聲笑語的劫後餘生裡,隻有阿爹抱著自己,無聲地落淚。
他知道。
他以後再也看不到父神了。
紙上讀來的滅世之景還是太淺了。
等鳳宣化出本相,身體瞬間被巨大的紅蓮業火包裹,寶相莊嚴的鳳凰如同一支離弦的箭,朝著混沌海飛去。
離開竹間小築,鳳宣才發現外麵有多可怕。
眼前的場景隻能用天崩地裂、日月崩塌來形容。
混沌海的海水不斷地朝著上空漫延,一瞬間就淹沒了魔域的大地。
一路上,那些被困在海底萬萬年的妖獸,再一次得到了喘息的機會。
紛紛從混沌海的海底翻湧出來,遇神殺神,遇魔則殺魔。
鳳宣身上流轉的神力吸引了寂滅了幾乎萬萬年的妖魔。
它們在同一時間看到了他,緊接著鋪天蓋地朝著鳳宣襲來。
鳳宣活了一千多年,還是頭一次發現自己的修為如此支棱。
那些撲上來的妖魔無一例外,個個都是上古令人頭疼的大妖。
可到他麵前。
鳳宣隻覺得如同砍瓜切菜一樣,解決的很輕鬆。
他當然知道絕對不是自己這條鹹魚一夜之間就開竅了。
百分百是因為戚琢玉將自己的修為全都渡給了他。
想到這裡,鳳宣就是一陣煩躁。
不知道是不是被迫承受了大魔頭大半修為的緣故。
他感覺自己現在的性格也變得有點像他,有一種等下要是見到戚琢玉,一定要二話不說先揍他一頓才行的衝動。
戚琢玉這人,真不知道他到底是哪裡來的自信,就是個臭自大狂。
覺得把修為全都渡給了自己,他還能在這一場滅世之劫中全身而退。
鳳宣一邊飛行,一邊在腦海中想。
等會見到戚琢玉,他要咬他,踹他,給他那張欠扁的臉上狠狠地來一拳。
可他在混沌海的上空飛行了很久。
像一隻找不到棲息地的無腳鳥,不停的飛,腳下都是滾滾的海水。
他沒找到戚琢玉。
鳳宣心裡的不安擴大了很多。
他又在心裡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計劃。
覺得找到大魔頭好像有點困難,這麼不容易得來的男人。等下見到他,他還是不要揍他了。畢竟師兄把全部的修為都給自己了,他現在揍他一拳,殺傷力還是很大的。
戚琢玉肯定會受傷。
鳳宣覺得讓他受傷不好。
越來越多的妖魔注意到他,鳳宣抬手捏爆了它們的神魂,碎在這波濤洶湧的海水中。
他一路過來,不知道殺了多少的上古大妖,到最後就像重複一個機械的行為一樣。
就這樣,不知不覺來到了應許宮。
昔日奢靡古老的魔族王宮,此刻已經被混沌海淹沒了大半,不少宮殿已經坍塌破碎。
海水中被封印的妖魔正順著宮殿往上爬,魔域的魔族們有些不會泅水,緊緊地抓著一些救命的浮木,拚命地往前逃,但是又在下一刻被上古妖獸吞入腹中。
這真是比煉獄還要可怕的人間。
鳳宣殺紅了眼,看到這一幕,想都沒想就直接捏爆了那些妖獸的神魂。
不知道是誰看到了他,下麵幸存的魔族們大喊起來:“是魔後!是魔後來救我們了!”
等鳳宣落在應許宮的時候,魔族們看到他,忽然又噤了聲,一個兩個都不敢說話。
鳳宣沒發覺自己的耐心還有這麼差的時候,很冷也很凶地問:“戚琢玉在哪兒。”
這是他從今天醒來,問得最多的一句話。
有個眼熟的魔醫,大著膽子回了一句:“尊上、尊上好像去混沌海鎮壓妖獸了,我等已經很久沒有看到尊上了!”
大概是鳳宣的表情太難看,魔醫連忙道:“屬下估計尊上鎮壓混沌海之後,就會回到應許宮,不然您就在這兒等著尊上?”
這一句話,像是喚醒了鳳宣的神智。
是了。
這是應許宮,是戚琢玉在魔域的王宮。
他鎮壓了混沌海之後,一定會回到這裡。
鳳宣現在實在找不到他。
他決定在應許宮等戚琢玉回來。
就像他無數次等戚琢玉來找他一樣。
他莫名其妙的消失,到時候肯定又會在半夜莫名其妙的出現,然後把他從噩夢中搖醒。這一次也一樣,鳳宣心裡默默地想,不管他帶什麼他不喜歡的禮物,他一定都會表現出高興的樣子。
隨著鳳宣在應許宮站的越久,那些渴望神力的妖獸也愈發的增多,它們貪婪的從四麵八方過來,哪怕奔著一死也要咬上一口鳳宣的血肉。
鳳宣身上的業火像紅蓮一樣綻放,大團大團可怕的業火從半空中砸在地上,砸出一個又一個的巨坑,那些妖獸僅僅是沾上一點就會迅速的化為灰燼。
不知道從何時起,他手中多了一把劍。
混沌海的永夜沒有天亮的時刻,鳳宣不知道殺了多少上古的大妖,殺得他已經分不清身上是自己的血還是彆人的血。越來越多的魔族從各個地方逃難來到應許宮,躲在鳳宣的身後。不知不覺,沒有戚琢玉,他似乎也成為了獨當一麵的上神。
又有一隻大妖朝著他張開血盆大口,鳳宣眼睛都不眨就將它砍成兩半。
魔醫瞧見這一幕,欲言又止:“魔後……您的身上受傷了,要不要檢查一下傷口?”
鳳宣低頭,才看到自己胸口破開了一個大洞。
他這幾天沒日沒夜的持續殺戮,都沒注意到這些。
鳳宣透過海麵看了一眼自己的現狀,海水混沌,可是也倒映出他的模樣。
他沒見過這樣的自己,如同從血海中撈出來一樣,臉蒼白的像死人,頭發、手臂、衣服,到處都在流血,腳下積出一灘又一灘的血窪。
難怪魔醫他們之前看自己的時候,眼神那麼驚恐。
他現在這樣。
還怪像大魔頭的。
但鳳宣卻神奇的覺得無所謂。
難道是獲得了戚琢玉的修為之後,連自大狂的性格也被他學會了嗎?他甚至都沒察覺自己很痛,儘管他是一個一點小痛就要大驚小怪,把整個白玉京都驚動的嬌氣包。
魔醫戰戰兢兢地勸他:“您這樣,等不到尊上就會隕落的。而且萬一尊上回來,看到您身上這麼多傷,一定會要我們的命的!”
提到戚琢玉,鳳宣的眼珠終於動了一下。
他好像被魔醫說服了,也確實覺得自己該治療一下。
於是鳳宣放下劍,任由魔醫治療。
也就是在這一刻,本來還和藹可親的魔醫,臉上瞬間從擔憂變成得逞的獰笑。下一秒,魔醫忽然暴走變大,變成一隻擅長幻化人形的上古妖獸,嘶吼著朝鳳宣殺來:“臭神族的,殺了我如此多的兄弟,我現在就要你血債血償!上古鳳凰一族的血肉,本王就先享用了!”
鳳宣確實有聽過,有一種上古妖獸,很擅長幻化成人形欺騙彆人。
換作以前,他一定會在魔醫開口說話的那一瞬間就察覺到不對勁。但他太累了,殺了這麼多天妖獸,拿了這麼久的劍,等了那麼久的人,鳳宣覺得自己已經精疲力儘。
他或許冥冥之中有一種預感。
就像阿爹沒有等到父神那樣,他和戚琢玉這一生,都在重複上一輩的悲劇。
他閉上眼,等待死亡的降臨。
可死亡沒有降臨在他身上,下一秒,他忽然感覺到一股熟悉的靈力,耳邊是妖獸腦袋碎裂的聲音,“噗嗤”一聲,就在他麵前,妖魂碎裂。
鳳宣睜開眼,看到混沌海的狂風驟雨,天崩地裂的末日中,緩緩地走來一個男人。
鳳宣瞪大了眼睛,想要把他看得清楚一點。
眼眶酸澀極了,然後猝不及防的滾下大顆大顆的眼淚。
戚琢玉渾身都是水,如同從深海中走出來。
散發著冰冷的寒意,臉色蒼白的沒有一絲血色,他笑了聲,抹去鳳宣的眼淚:“哭什麼。嚇著了?”
他的眼淚就像抹不乾淨一樣,一串一串地往下砸。
先是極度壓抑才能聽到的嗚咽聲,到最後被戚琢玉抱在懷裡,變成根本克製不住的嚎啕大哭。
“你嚇死我了,你嚇死我了……你真的嚇死我了,嗚。”鳳宣哭得喘不上氣,好像這幾天的眼淚都要哭乾一樣,他攥著戚琢玉的衣服,明明是很冷的懷抱,可他卻汲取到了唯一滾燙的溫度。
他教養良好了一千多年,這會兒把能想到的罵人的詞全都罵出來了:“你就是大傻逼,戚琢玉,你就是傻逼,臭傻逼!誰要你捏一個紙片人陪我,我根本就不稀罕,哪有你這樣雙修完就跑的,臭渣男臭傻逼,你還製造幻境騙我,你還讓我等你這麼多天,你去哪兒了……”
“你還說什麼以後都不會讓我受傷,我現在身上到處都是傷,你這人說話根本就不算話,你要做不到你就彆說行不行,你這樣真的真的很討厭,你還讓我一個人殺了這麼多妖獸,我真的覺得很累也很痛,你,你算什麼師兄……你這叫罩著我嗎……”
罵到後來,鳳宣感覺自己都有點胡言亂語了。
他大腦亂糟糟地,完全是想到什麼說什麼,哭得腦仁都在疼。
可哭著哭著,鳳宣漸漸沒了聲音。
他忽然抬起頭看著戚琢玉,盯著他的臉看了很久,哭聲戛然而止。
鳳宣收回視線,不知道在想什麼,又猛地紮到戚琢玉懷中。
這一次,他沒有哭,他隻是很用力很用力的抱著他,目光落在空處,像要把自己融進他身體裡那樣。
“怕什麼。抱得這麼緊,不會以為區區洪災,就能讓師兄元神寂滅吧。”戚琢玉捏了下他的後頸。
鳳宣很久都沒說話,然後悶聲回了一句:“少吹牛逼。”
“彆怕。”戚琢玉聲音清冷低沉,帶著安撫的性質:“都跟你說了。天塌下來,師兄罩著你呢。”
仿佛是要證實戚琢玉這句話一樣,原本已經有些頹勢的混沌海,忽然之間卷土重來。
鳳宣看到眼前的混沌海忽然築起萬丈之高的水幕,遮天蔽日,幾乎將日月的光芒也遮蓋在其中。
他才知道,前幾天自己麵臨的混沌海,根本就是鬨著玩的。
直到戚琢玉的出現,這片從開天辟地就存在的凶海,終於露出了它可怕的滅世之勢。
滔天的水勢幾乎要淹沒整個三界。
明明比前幾天可怕那麼多,但鳳宣現在的心情竟然異常平靜。
好像有戚琢玉存在之後,他就有了無限的勇氣,可以麵對一切。
於是在這一刻,不論是魔族,亦或是神族。
隻要是在與這一場滅世之劫做鬥爭的,都在同一時間,看到了這宛如開天辟地之動蕩的一幕。
遮天蔽日的水幕中,無數道猶如山巒般粗壯的水柱幻化成可怖的水龍,朝著整個三界襲來。緊接著,天空中醞釀出更為可怕的紫色暴雷,如同上神隕落是才會出現的滅世雷劫一般,與水龍顫抖在一起,阻止這可怕的水龍繼續肆虐。
雷電與水幕廝殺翻轉,交織出令三界都搖搖欲墜的可怕神力。
有上古尊神看見這一幕,瞪大了雙眼:“……怎麼可能。如此可怕的神力,恐怕已經比肩於隕落的應燭!”
可這三界又有誰敢與應燭比肩,那可是唯一從太初之河就誕生的最初的神明。
除非是……神族們麵麵相覷,眼中儘是難以置信,誰也不曾料到,那早就在開辟天地時就消失不見的魔神,竟還沒有徹底神隕!
不僅如此,眼前這動靜。
恐怕也隻有魔神的元神神隕,才能鎮得住這太初之河的力量。
鳳宣緊緊地抱住戚琢玉,像一個乖巧無害的掛件。
雖然這個掛件在不久前才殺了無數混沌海中爬出來的上古妖獸。
他感覺時間的流速在變慢,變得讓他無法具體感知。
這場曠古絕今的洪災製造出來的水幕與戚琢玉的靈力交戰,或許打了七天七夜,或許是打了七十個日夜。
直到混沌海的海水正在慢慢地退卻,水幕一點一點從上界收勢。
魔域漸漸露出滿目瘡痍的大地,幸存的魔族們不在抱著懷中僅剩的浮木。
混沌海最後的水龍似乎還不死心,在半空做最後的掙紮,發出陣陣不甘心的水吟。
戚琢玉隻是一揮手,就將這水龍徹底打散了。
應許宮的魔族似乎還沒反應過來。
漸漸地,布滿了魔域上空,千百年來的魔氣因為這一場滅世之劫緩緩地散開。
萬萬年不曾見過日光的魔域,終於迎來了暴雨之後的第一個晴霽。
有人難以置信的觸碰散落在大地上的陽光,“這是太陽,咱們魔域也有太陽了!這是太陽光呢!真暖和!”
一人說話之後,才有越來越多的魔族反應過來,災難已經過去,眾生劫後餘生。
人們開始紛紛慶祝,大家口口相傳。
“太好了”、“得救了”,一如曾經父神隕落時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