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連環(2 / 2)

一品代嫁 朱砂 9955 字 9個月前

司敬文發愁道:“隻怕沈家預先就……”圖謀在先,先做完手腳再上報戰功,那樣豈不是更妥當?

司儼冷笑一聲:“我已查過曆年檔案,杜氏匪幫不過三四百人,此次沈家報來的人頭卻是五百四十六顆,中間至少也有近百人的差額,從何處才能一下子神不知鬼不覺地弄來百來顆人頭?”人頭這東西可不像糧食,今天攢一天明天攢一點,陳糧新糧都能混在一起吃的。

司敬文沉吟片刻,臉色突然一變:“以海匪屠村為名,渾水摸魚!”往年海匪若摸上岸,岸上的百姓多有最後連屍首都找不到的,屆時再把這些百姓的頭顱以海匪名義報功。隻消將一整個村子都屠滅,沒了認得的人,豈不就死無對證?

“我已叫人去通知了袁大將軍,請他遣人巡視沿海一帶。若真有屠殺之事,我必上奏陛下,不治沈家之罪,誓不罷休!”

司敬文憂心忡忡地歎了口氣,望向窗外。天色已晚,而若是扮做海匪屠村,自然是晚上動手最好。欽差隊伍雖有三五十人,看著陣仗不小,可大都是些文官,到了這個時候才發現,若是官軍真要扮成海匪行凶,欽差根本無能為力。

如果沈家真是如此喪心病狂……司敬文隻盼望袁大將軍那裡能及時調兵前往,否則即使拿到了實證,百姓也必是死傷慘重,到時就算砍了沈家全家,那些死去的百姓也活不轉來了。

但願沈家不致如此狠毒,但願——還來得及……

司敬文若是此刻身在桂池村,就會立刻知道他的願望究竟能不能實現了。

桂池村就在海邊,村民世代以捕魚及經商為生,總有一百餘戶人家,六七百人,也算得沿海一帶比較大的村子了。

此刻夜幕低垂,百姓們為節約燈油,天一黑便上床睡覺,隻有那比較富裕的人家,這會兒窗中會有如豆般的燈火透出來,一小團一小團淡黃色的光,仿似稀疏的星星。

沈雲殊蹲在村子後頭的矮崖上,聽著海風吹送來陣陣濤聲,十分愜意地舒了口氣,轉頭對背後的人笑了一下:“怎麼樣,這濤聲悅耳吧?”

他背後的人被五花大綁,嘴裡還塞了個布團,正用一雙眼睛怒瞪著他,看起來恨不得撲上來咬他一口似的,並沒有欣賞海浪聲的意思。

“彆急,再等等。”沈雲殊絲毫不以為忤,“這個時候下手還太早了些,還是後半夜好。”

被他綁著的年輕官吏一臉絕望。他被司儼派出來,到沿海村莊查問杜老七匪幫之事,誰知還沒進桂池村,就被此人給綁了起來,三更半夜地拖到了村子後頭來。

這會兒,他覺得他已經猜到沈雲殊要做什麼了。他這是要屠村,好從裡頭賺百來顆人頭出來啊!

杜老七匪幫在本地官府檔案之中也有記載,不過三四百人,而沈家卻上報斬首五百餘顆,這多出來的人頭從哪裡來?隻怕是要著落在下頭這村子裡了。

彆看隻是百來顆人頭,可俱都要青壯,如此一來,這桂池村必定要被屠個乾淨,才能湊齊呢。

等村子被屠完,就該輪到他了。這年輕官吏用眼角餘光掃了一下蹲在後頭的一排排軍士,絕望地在心裡詛咒——這些人助紂為虐殘殺百姓,以後統統都會刀兵加身不得好死!尤其是沈家父子,定要下十八層地獄,刀山油鍋走上千百趟!

他正在心裡不停地詛咒,忽然有個軍士悄沒聲地從矮崖下頭翻上來,小聲道:“少將軍,來了!”

來了?什麼來了?年輕官吏心裡升起一絲疑惑。難道這沈雲殊不是要殺這些百姓,還在等著殺彆的什麼人?

他還沒想完呢,桂池村東邊就先騰起了火光。沈雲殊噌地跳起來,把手一擺,一隊隊的軍士像影子一樣跟著他,從矮崖上迅速溜了下去。

隻剩下一個年輕軍士還蹲在那裡,顯是在看管人犯。年輕官吏把腦袋伸到他麵前,又搖又晃,嘴裡唔唔作響,示意自己有話要說。軍士看了他一會兒,沒好氣地把布團扯了出來:“彆大喊大叫的,否則我還給你塞回去。”

年輕官吏連忙把聲音壓低:“來的是什麼人?”這一路上他看得清清楚楚,沈雲殊帶來的人都在這兒,隻有幾個哨探在外頭遊蕩,可他聽著那火光騰起之處,至少也有兩三百人呢。

年輕軍士哼了一聲:“一會兒你去瞧瞧那些人的衣裳就知道了。”

“海匪?”年輕官吏隻能猜到這個,“你們知道海匪今夜要來偷襲?那何必捆著我!”

年輕軍士又哼了一聲:“告訴你,你會信嗎?吆喝起來打草驚蛇,算誰的?”

年輕官吏結巴了一下,乾咳一聲,有些尷尬地道:“是我誤會了。我,我給小兄弟賠罪……”

“那倒不必。”年輕軍士懶懶地道,“一會兒你好生看看那些‘海匪’,然後如實向欽差大人回報也就是了。”

這年輕官吏不過是個八品,是上一榜才中的同進士,官卑職小,卻是個機靈的,不然也不會被司儼帶出來。他聽這軍士將“海匪”二字咬得重重的,便覺不對——難道這海匪還有什麼不對?

此刻,沈雲殊卻正衝著被包圍的一名“海匪”笑:“喲,這不是丁守備嗎?穿成這樣,大半夜的,難道是來探親不成?”

丁守備未穿軍服。

不但他未穿軍服,連他帶來的二百餘名手下,都是隻著單褂,下頭褲腿隻到膝蓋,儼然是一副海上“討生活”的打扮,唯有手中製式統一的單刀,顯出了他們行伍的身份。

火光之下,丁守備那古銅色的臉竟然有些發白。不過他聲音還算鎮定:“沈守備?你又來這裡做什麼?”

沈家軍中都管沈雲殊叫少將軍。這並非實銜,但聽起來似乎就是僅在沈大將軍之下,全是愛戴之意。然而來了江浙,袁氏軍中卻都隻管他叫沈守備,此刻丁守備分明就是在提醒他——二人軍階相同,根本沒什麼資格如此居高臨下地審他,更不必說捉拿他了。

“我嘛,自然是奉袁大將軍之命,在練兵啊。”沈雲殊一臉的理所當然。

丁守備聽見練兵二字,麵皮就是一抽。是啊,練兵,沈雲殊好會練兵啊!

叫他在海上練兵,結果一練就練到了七星礁上去。沒辦法,袁大將軍隻能以他受傷為由,叫他隻在陸地上操練一下,免得“海上風硬水鹹,傷處著了風可是不好”。結果他這又把兵給練到桂池村來了!

能堵到桂池村來,自然絕不是巧合。丁守備曉得此刻絕不能承認什麼,咬著牙道:“我乃是聽聞桂池村藏匿了漏網的海匪,故而前來清剿。”

“清剿海匪啊——”沈雲殊拖著長腔,摸了摸下巴,“那為何這般打扮呢?”

丁守備睜著眼睛說瞎話:“唯恐驚動海匪,故而做這般打扮。”腦中靈機一動,又補了一句,“這法子,在下還是向沈守備學來的呢。”

沈雲殊笑了一聲,擺擺手,背後便有軍士上前一步,大聲道:“大人,村東頭起火兩處,屬下等已查過:其中一家隻有老夫婦帶著寡媳一名、三歲孫兒一名,如今老翁被燒傷;另一家夫妻二人並三個孩子,丈夫被砍傷右肩。”若不是他們去得快,恐怕腦袋都要沒了。

“丁守備,這兩家哪家是海匪呢?”沈雲殊斂去了笑容,淡淡地道,“未進村子就開始放火,連燒了幾家房子,還是丁守備道此村中人皆是海匪,準備全部屠了?”

這個屠字用得一針見血,但丁守備知道此刻不宜糾纏,硬著頭皮道:“如此,大約是我得的消息有誤,我回去自會向大將軍請罪。”

沈雲殊眼神陰沉地看著他。也不知是海風太涼還是怎麼,丁守備後背一陣發寒,竟然硬生生打了個冷戰。不過好在沈雲殊最後也沒做什麼,隻淡淡道:“那這些被燒的民房和受傷的百姓呢?丁守備就打算一走了之?”

丁守備咬著牙擺了擺手,便有親兵捧了些銀子和一把金葉子上來,還有兩張銀票:“這些權做賠償。”這有五百兩銀子,拿出一半來也夠給這村子裡所有的人蓋新房了,“多的給兄弟們喝酒。”這錢不是小數,若不是為了有沈雲殊在此,他才不肯拿出來。

沈雲殊見了銀子,忽然笑得跟朵花似的:“丁大人有心賠償,可見真是無心之失了。來人,將這些銀錢收了,放開道路,讓丁大人率兵回去向袁將軍請罪。”

丁守備腳下險些一個踉蹌,掉頭就走。沈雲殊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才回頭向不知什麼時候被帶過來隱藏在人叢裡的年輕官吏道:“都看清楚了?”丁守備的狡辯在袁翦那裡作數,可在司儼那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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