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勝玄在劇痛之中還想要努力去刺許碧,但他動作已經遲緩,第二聲弓弦響,長箭穿過他右臂,將他的手臂釘在了背後禪房的門框上。
袁勝玄勉力睜開左眼,視野之中一片血紅。他依稀看見許氏已經掙脫他的束縛,往階下撲了過去,撲進一人懷中,那人身材修長,一手將許氏擁在懷中,另一手還提著一把弓。
“沈,雲,殊——”袁勝玄喃喃道了一聲,眼皮上仿佛有千斤重的鉛塊壓著,緩緩沉了下來。黑暗如同無邊的海水一般,湧上來淹沒了他……
九煉像猴子一樣從地上跳了起來:“少奶奶,少奶奶,都是小的疏忽了……”
沈雲殊擲弓於地,小心地端起許碧的臉,隻見光潤的右頰上一道長長的傷痕,滲出的鮮血已經乾涸,尤其顯得觸目驚心。
“回去自己領二十板子!”沈雲殊方才放箭之時雙手穩如泰山,現下卻有些發起抖來,幸好他追了幾步不見袁勝玄,想他瘸著條腿絕不可能跑得那般快,便想到了他可能轉回了潮音寺。若不然,他若再晚些時候回來,誰知袁勝玄會發什麼瘋?也幸好鄭百戶帶來了□□手,否則若是沒有弓箭,要救下許碧就更難了。更幸好他曾經教過許碧軍中聯絡的手勢,否則……
沈雲殊不想再去想什麼“否則”了,他發誓,以後絕不再讓許碧遇到這種事,絕不再讓她冒這般的險!
九煉眼看著大少爺撕了裡衣包住少奶奶的臉,立刻就要帶人下山,不由得苦起臉——看來,這次的板子是領定了。不過,隻要少奶奶無事,挨三十板子他也願意。這次可真是他大意了,若少奶奶真有個三長兩短,他死十回都贖不了。
許碧臉上的傷其實並不算重。袁勝玄懷著貓戲老鼠的心思,刀痕雖長,傷口卻不算深,且還乾淨,鹽官鎮的郎中戰戰兢兢給清洗塗藥,又叮囑了一番不可食醬油等物,不可見水見風等等,最後道:“若養得好,多半不會落下疤痕。待愈合了,不妨常用些珍珠粉塗一塗,疤痕消得快些。”他雖不知來的是什麼人,但看沈雲殊的氣度,估摸著家中是不缺銀錢的,便提出了珍珠粉一說。
沈雲殊當即就拍板:“家裡也還有幾顆好珍珠,回去就叫他們碾了粉來!”
雖然傷的是自己的臉,許碧也覺得浪費:“哪裡有用好珍珠碾粉的,藥鋪裡自然有的。”
“藥鋪裡說不得是蛤粉。”沈雲殊仍舊堅持,“至少也要自己買了珠子來碾才放心。你不必管了。”
“好好好,我不管,我就等著用珍珠粉塗臉了。”許碧無奈,“倒是表妹怎樣了?”
許碧是三天之後才見到連玉翹的。
這三天裡,發生了許多事。比如說海寧與鹽官兩處的官吏被大清洗了一番,比如說鄭百戶以殲滅二百倭人的功績升成了鄭千戶,再比如說陸小旗個人以六顆倭寇人頭的功績升為了總旗,不一而足。
總之,三天之後,許碧坐著馬車離開鹽官返回杭州的時候,在半路上遇到了同樣被馬車送過來的連玉翹。
兩人的情形都不怎麼樣。連玉翹還趴在馬車裡,許碧則嚴嚴地包著頭臉,兩人一見,都是大吃一驚,異口同聲地道:“表妹/表嫂怎麼了?”
連玉翹的傷很有些不好啟口——從來就沒騎過那麼久的馬,被馬鞍子磨破了大腿和屁股,到現在都還無法起身呢。
但她的精神卻是極好,青螺一見她就落淚,連玉翹反而笑道:“你哭什麼呢,我好好的,再有幾日就無妨了。”還笑著說起自己當時的情形,“到了衛所門前,我連馬都下不來了,鄭百戶出來,我與他說完了話,還直挺挺坐在馬上,鄭百戶還當我要跟著回鹽官鎮,直說不用我,叫我去歇著,我才說我下不來馬了……”
青螺眼淚更是嘩嘩地流,哭道:“姑娘受了苦了。這回可真是……”
連玉翹笑道:“我這算什麼呢?倒是表嫂,你們究竟如何了?表嫂這怎麼——還包著頭臉?”
青螺哭道:“姑娘不知道,可險得很……”遂把許碧如何被袁勝玄劫持一事說了,聽得連玉翹臉色也變了,連聲道:“表嫂的臉究竟怎樣?”
在馬車裡,許碧便把包著的布解了下來:“其實已經好了,隻是郎中說不可見風,免得留下疤痕。”她臉上的傷口已經變成了一線粉紅色,隻是因她生得白皙,看起來就格外清楚。
連玉翹咬牙道:“那天殺的!”女子容貌何其重要,這若是真的劃花了臉,就算許碧性命無礙,日後又該怎麼過!
許碧笑道:“如今他死透了,總算是絕了後患。”袁家這下,是再也翻不起風浪了。
兩人相互看了一回的傷,連玉翹才輕咳了一聲,低聲道:“表嫂,那位陸小旗如何了?”
許碧不由得笑起來:“現在是陸總旗了。”雖說總旗也不算什麼,但他既立了這樣的功勞,日後上頭有什麼缺,自然是優先提拔的。
連玉翹舒了口氣,臉上微紅:“當時我真是好生害怕,怕萬一耽擱了時間,你們出了什麼事……”說著又有些難過,“若是我再早些,表嫂也不會受這般的傷,潮音寺的師傅們怕也不會死傷這許多人……”
許碧正色道:“表妹已然很快了,是海寧縣令與袁勝玄內外勾結,派人阻擋鄭百戶——哦,現在是鄭千戶了——這不關表妹的事。若是沒有表妹,這回我們都必死無疑了。就是潮音寺的師傅們,也都是一心殺敵,沒有半分怨言的。”不但如此,那位空明住持自己就殺了五個倭人,也不知是不是殺出了性子,索性連和尚都不當了,硬是要入伍。沈雲殊已經答應,預備著先給他一個小旗做,之後再慢慢提拔。
連玉翹臉上更紅,兩眼發亮,卻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半晌才道:“我也未想到,我,我竟真能跑去了衛所……”其實她才跑出十幾裡路就覺得渾身骨頭都像要散架一樣,隻消一口氣泄了,怕就再坐不穩馬背……
許碧笑道:“我早說過的,表妹比許多女子都強。”這一趟跑下來,連玉翹的精神狀態瞧著也與從前頗有些不同了。
“若不是表嫂教我,我再不行的……”連玉翹不知該怎麼說才能表達自己的心情,“那會兒我就想著,表嫂都說我能行的……”表嫂說她行,她一定就行的!
許碧笑道:“表妹自然是行的。話又說回來,表妹瞧著陸總旗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連玉翹麵上微紅,“表嫂不是說他沒事還升了官兒嗎?”
“哦——”許碧拉長了聲音,“陸總旗已經二十出頭了,還沒成親呢。他這人啊,也不易……”遂將陸飛家裡的情況細細說了,“他想尋個能乾的媳婦兒。說起來,他這官兒著實不算高,好在家中人口簡單,雖然他那嬸嬸有些潑皮,可上無正經公婆,嫁過去便是自己當家,人口又少,省卻許多麻煩的。”
“表嫂說這些做什麼……”連玉翹開始聽得一臉同情,後來就漸漸覺得不對,臉上又紅了起來,“表哥若瞧著他好,幫他尋門親事就是了……”
許碧手一晃,從袖子裡漏出一枚玉佩來:“他可不就是托了你表哥嗎?連家傳的玉佩都給了。你表哥瞧著他人的確不錯,正打算做這個媒呢。”這玉佩成色刀工都不錯,據說是陸家祖上傳下來的,隻傳長房長媳,陸飛那嬸嬸眼饞許久了。
連玉翹看見玉佩,臉上更紅了:“表哥做的媒,自然是好的……”
許碧也不打算現在就說透,笑一笑把玉佩收了起來。看連玉翹臉紅,這事兒倒有八成準了。
連玉翹看許碧笑得意味深長,臉更紅了,忙轉換話題:“九煉怎麼不見?”沈雲殊若不在,九煉必是寸步不離的,今日沒見著,倒有些反常。
許碧歎道:“九煉啊,如今沒用了,還在馬車上躺著呢。”九煉挨了結結實實的二十板子,還是五煉動的手。雖說沒有傷及筋骨,卻也打了個屁股開花,也在馬車裡趴著呢。
許碧剛說完呢,就聽旁邊馬車裡傳出來九煉的聲音:“少奶奶,小的還有用呢。”
兩輛馬車並行,旁邊又沒有外人,許碧也不十分忌諱,將窗簾撩起一點,笑道:“喲,你還有什麼用?”
九煉支起身子,從車窗裡露出臉來:“小的還有消息要跟少奶奶說呢。”
許碧真是要刮目相看了:“你還有什麼消息?”都給打了個動不得了,居然還有新鮮消息?
九煉嘿嘿一笑。雖然屁股開花了,笑起來倒還是跟從前一樣的賊:“的確有的。那個,宮裡頭許美人,前些日子產下了一位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