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節悚然一驚:“娘娘是說——宮變?”
前朝的哀帝,聽這諡號就知道不是個什麼明君,不過他這個諡號主要來源於他的死法——在後宮荒唐之時,被妃嬪灌至醉眠,用繩子勒死了。
這死法真是夠丟臉的,而做出此弑君之事的妃嬪原是犯官之後,因冤被殺,子女則充入樂坊。偏哀帝還在樂坊中看中此女,竟帶入宮做了妃嬪。如此說來,哀帝不死,誰死?
不過袁太後當然不是在說哀帝如何丟人,她說的是宮變。深宮之中,幾個女子都能置君主於死地,弄出一場天大的變故來,可見這種事,其實也不是很難。
袁太後臉上露出諷刺的笑意:“難道不成?”
盧節定了定神:“娘娘,皇上可不是哀帝。”且當初哀帝無後,才導致後宮昏亂,什麼犯官之女都能充盈後宮了,就是宮女與內侍之間的私情醜事也不少。可如今中宮見在,且治宮有方,要想如當初妃嬪炮製哀帝之法,那是不可能了。
袁太後淡淡地道:“靠幾個宮人自是不行,可若有禁衛呢?”
淡淡的一句話,卻教盧節猛地抬起頭來:“娘娘說禁衛——”
袁太後瞥他一眼:“若有禁衛呢?”
盧節握住拳頭,隻覺得心裡呯呯亂跳,一股子熱意自腳底直往頭上衝:“娘娘真有把握?”若禁衛可用,到時隔絕宮門內外,一紙詔書,則大事可定。
袁太後嘴角彎了彎,看著像笑,可是笑意半點都不曾到達眼裡:“當年擁立皇帝,本宮也不是隻靠袁家的。”袁家畢竟遠在東南,遠水救不了近火,袁太後若是自己沒幾分資本,如何能成事?
何況那時候,先帝心裡偏向端王一派,原是隻想圈禁端王,留他一脈一條生路的。
袁太後想著當初那痛徹心肺的時刻,冷笑起來。皇帝自以為登基數年,除掉了袁氏父子,就能將一切都掌握在手中了?休想!當初她是如何擁立他的,如今也能把他再拉下來!
盧節強壓住狂跳的心。逼宮傳詔,這可是大事!然而袁太後說得並沒錯,若是由著皇帝立了太子,敬親王就永無翻身之日了。更何況皇帝立太子之後難道就會收手?不,那是不可能的!
看看袁家吧,如今已經隻剩下了一個空頭的承恩公府。若是盧家也變成那樣子——盧節的指甲陷進掌心,半晌才道:“娘娘若有此心,須細細計議!”
袁太後一直提在喉嚨口的那顆心往下一沉,終於落到了實地。她果然是沒看錯盧節的,當初盧太子妃還在的時候,她就看出太子妃的這個弟弟野心勃勃。那會兒她是不喜歡盧節的,甚至準備將來太子繼位之後,要防著盧家外戚坐大。可現在,她卻很高興盧節有這樣的野心,隻有這樣的人,才會對從龍之功格外熱衷,才會敢於冒險……
盧節來寧壽宮探病,這幾年也是常有的事了。畢竟敬親王就要出宮開府,少不得要跟母族來往。盧家人多不在京城,也就是一個盧節了,所以多往寧壽宮走動走動也在常理之中,皇帝從不過問的。
隻是這次,盧節才來過寧壽宮沒兩天,就接了一樁去直隸巡查的差事。
“皇帝果然是盯著我呢。”寧壽宮裡,袁太後聽了宮人的稟報,隻冷笑了一聲,“這樣,親王府誰在監修?盧節出京,必得有人盯著,絕不許委屈了玨兒!”
善清忙道:“娘娘放心,內務司豈敢怠慢敬親王呢。”再說,皇帝都下令了,說敬親王府要仔細修建,有這句話,誰敢虧待敬親王?
袁太後輕嗤了一聲。當然要仔細修建,一座親王府若能打發了心腹之患,她是皇帝,也會大方得很的。隻是,她又不是真的擔心內務司怠慢,隻不過要混淆視聽,讓皇帝以為她真是隻能在這上頭給敬親王爭一爭罷了。
“按我說的,隔一日就派人去監看,若有半點不好,隻管回來報我。”袁太後淡淡吩咐一句,又問,“皇次子什麼時候去交泰殿住?”
善清低聲道:“奴婢聽說,皇次子這些日子有些咳嗽……”
“賢妃又在折騰了?”袁太後嘴角一撇,“皇後當初可真是挑對了人。”折騰得好啊,皇次子不住進交泰殿,皇帝就不好立太子,她的玨兒現在正需要時間呢。
善清不知如何回話,頓了頓才道:“總是皇後娘娘的親妹妹,想來等皇次子咳嗽好了,也就……”
“是啊——”袁太後眼色陰沉,“到底是親妹妹。”所以皇後明知道自己小產有蹊蹺,還是接受了立太子的主意。
善清覺得袁太後如今越來越難以捉摸了。從前她是袁太後的貼身宮人,素來都伺候得十分周到,人人都說她得太後娘娘的心,就連她自己也覺得自己算得是太後心腹了。可這幾年她漸漸發現,自己非但算不得心腹,就連在袁太後麵前回話都越來越難,摸不清袁太後的心思,不知該說什麼才是袁太後願意聽到的。
就比如說現在吧,善清想了想,才謹慎地道:“不過奴婢聽說,這回不是長春宮的意思,是皇後娘娘說,皇次子年紀還小,身子不舒服自然是希望親娘在身邊,所以才要等皇次子病好了再說接他去交泰殿的事兒。”
袁太後哈地一聲笑了出來:“原來如此啊。我還當皇後真那麼賢惠呢。”原來雖然嘴上答應了立太子,心裡還是不情願的。這倒是最好不過了,有皇後拖延,她的時間就更充裕了。
善清不好接這話。袁太後從前對皇後是沒有說過這樣刻薄話的,隻是如今——善清隻有另外起了一個話題:“景陽宮那裡,昭儀娘娘來過兩回,奴婢聽昭儀的意思,還是想再抱養皇長子。”
袁太後現在哪裡還有心思去管袁勝蘭,隨口道:“敷衍著罷,過些日子再說。”若是皇帝立皇次子為太子,皇長子就沒什麼價值了,袁勝蘭又還爭什麼?若是她能成功,到時敬親王上位,看在袁勝蘭是她娘家侄女的份上,就給她安排得妥當些,也算對她的補償了。
“是。”善清雖答應了一聲,猶豫了一下還是道,“奴婢看昭儀娘娘的性情變了許多……”從前袁勝蘭即使來寧壽宮也是頤指氣使的,就連敬親王也不怎麼放在眼裡,如今卻是溫和許多,尤其會討好敬親王,凡過來必是帶著點心和外頭搜羅來的小玩藝兒,逗敬親王歡喜。
袁太後哼了一聲:“若能學得懂事些,也是她的造化。”沉吟一下道,“叫人照顧好了玨兒,不可亂吃東西。”雖說袁勝蘭還有求於她,但多加防備總是好的。
這裡正說著話,外頭就有宮人來報:“景陽宮昭儀娘娘來了。”
袁太後現在還在“病中”,袁勝蘭來探病也是應該的,袁太後已經推過一回,這下不好再推,隻得回床上倚坐著,道:“叫她進來吧。”
袁勝蘭親手提了個食盒,自外頭低眉順眼地走了進來:“姑母今日可好些了?”
袁太後看她這樣子,心裡倒也升起一絲歉疚之意,溫聲道:“不過是一點風寒,不必如此擔心。倒是你,這衣裳穿得單薄。”
袁勝蘭笑笑,打開食盒:“今日天暖,我並不冷的,多謝姑母關心。這是我學著熬的紅棗桂圓粥,聽禦醫說是補氣血的,姑母嘗嘗,若是能入口,我明兒再熬了送過來。”說著又看殿中,“敬親王呢?上回記得他說愛吃桂圓的。”
袁太後哪裡稀罕什麼紅棗桂圓粥,更不大願意讓敬親王吃這些東西,遂向善清使個眼色,笑道:“玨兒念書呢。他小孩子火氣本來大,桂圓雖好,卻不能多吃,你也彆隻慣著他。”
善清已經上前接了那食盒笑道:“娘娘總說這幾日吃藥吃得口中苦,昭儀送這甜粥來正合適,待奴婢拿碗盛了來。”
她一邊說著,一邊提了食盒下去,尋了試膳的內侍來嘗過,這才用小碗盛了一碗送上去。袁太後慢慢喝了,笑著讚了袁勝蘭幾句:“這粥熬的火候到了。”一吃就知道,根本不可能是袁勝蘭親手熬的。
袁勝蘭見她喝了粥,臉上便也露了笑意,向前傾傾身道:“姑母,聽說今年敬親王就要出宮開府,等他出了宮,姑母這寧壽宮怕也冷清,不如再抱個皇子過來養?”
這話說得實在並不怎麼委婉,袁太後聽了,好笑之餘倒覺得放鬆了許多。自來物若反常即為妖,袁勝蘭這陣子安靜得實在反常,連她也注意到了。如今看來,這安分不過是裝出來的,骨子裡還是那樣既蠢且衝的勁兒,不足為慮。
“你說的也是。等玨兒出了宮,倒是可以向皇帝說說……”袁太後不願在這時再橫生枝節,隨口敷衍了幾句,就做出疲憊之色,“這風寒會過人,你也不要在我這裡久留,孝順也不在這上頭,你把自己照顧好了,就是孝了。”
袁勝蘭似乎得了她這句話就滿意了,順從地起身。袁太後看著她的背影笑了笑——果然還是如此,一旦達到自己的目的,就沒耐心再演下去了。裝模作樣都裝不好,還有什麼出息?當初她的主意果然是對的,隻有這個笨蛋入宮才不會礙自己的事,且讓她在放棄的時候,不會覺得心裡不安。
隻是袁太後終究也沒有能看見,袁勝蘭出了寧壽宮之後,又回頭瞧了一眼寧壽宮那暗沉沉的大門——這樣的敷衍真當她看不出來嗎?袁太後還防著她,那沒關係,她總能等到袁太後疏忽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