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縈繞蒼白色石灰壁柱的藍血遊蛇。
即使頭發淩亂勝過體麵,麵色疲憊勝過溫矜,他不狼狽,抑或是,就算狼狽也有狼狽的魅力。輕蹙起眉,他微張著嘴唇喘息,從臉頰紅到胸膛,想必是醉得非常狠了。
羅百合佇在他麵前,正好擋住酒吧裡投射出來的海藍色光。視線裡有黑暗降臨了,迷離色彩叛離出去,隻剩寂寥無邊的漆黑。
他睜開眼,望向迫近的人。
是妻子。
隻一瞬間,酒醒了一大半,脊背的疼痛被喝退了。他逐漸清明的視線裡,羅百合在看他,從需要燈光施舍的高位俯瞰他。
他被她的視線激得坐直了,懶散的神情消散如煙。鄒鋒選像被家長逮住的離家出走的叛逆少年,不是,他怎麼突然那麼慫了?
妻子也並沒有什麼好怕的啊。
羅百合手裡捏著醫保卡,垂下長長的眼睫。路邊有車飛馳而過,車燈拉扯她素白的臉頰,眼瞼下濕潤,鼻尖和下巴都泛著紅。
她用複雜的神情看他,去摸他背後的傷,冰冷的手伸進衣領,她手像冰塊一樣。
他心想她怎麼不多穿點。
摸到了鮮紅的血,羅百合在燈光下辨彆出來,眼神變得凜冽,突然,轉身要走開。
鄒鋒選真的慌了,下意識拉住她手腕。
“沒事,我馬上就回來。”
羅百合用冰涼的指尖觸摸他汗濕的額前碎發,似乎是為了確認他體溫。她進酒館和老板交談,隻三五分鐘就出來了。她在叫車軟件上打了特快車,帶他去市區醫院。
先掛了急診,大夫說沒有傷到筋骨,隻是皮外傷,但是可能會起淤青。回去先消毒上藥,再用活血化瘀的藥酒按摩,不出一周就能基本痊愈。
羅百合去拿了藥,回來的時候遞給他一瓶檸檬水。他們一路上都沒有說話,羅百合在查醫保卡的餘額,鄒鋒選假寐,每分每秒都很漫長。
他不敢對上妻子的視線。
接過那瓶檸檬水,鄒鋒選喝了一口,依舊是酸甜清涼的口味。而她隻是拎著藥說:
“走吧,先回家吧。”
羅百合生起氣來,溫和,緘默,但也不是完全讓人看不出來。鄒鋒選在回去的路上做夠了檢討,他想著該怎麼和她解釋。
片場發生的意外、回市後就直奔酒吧、喝爛醉還打架鬥毆……他們結婚沒有多久,就發生這樣讓她大跌眼鏡的事情。
她一定對自己很失望了吧。
他在她眼裡,是不務正業的人嗎?是愚蠢衝動的人嗎?她為什麼不和他說話?
她為什麼那樣的表情、語氣?
鄒鋒選太無措,以至於他完全沒有察覺到,這是他第一次因一個女人而膽戰心驚,這種感覺不好受,分分鐘如同烈火烹油。
回到家,鄒鋒選還惴惴不安。羅百合讓他坐在餐桌邊,從廚房冰箱裡拿了一袋速凍餃子出來,起灶,鍋裡的水燒開了就下鍋。
鄒鋒選坐在餐桌邊,目不轉睛地看她下廚。此刻,她儼然一副家中女主人的模樣,好吧,她就是。隻不過上次來還那樣拘謹,隻一個月過去,她就擔起身為人婦的責任。
宜室,宜家,還宜婚。
深秋夜,熱氣騰騰的一大碗素餡水餃,湯裡放了豬油、蔥花、蠔油、雞精。
這碗溫暖的食物被妻子端上桌。
“吃吧。”
羅百合坐在餐桌對麵,餐吧燈光柔和,如霧如海,把白皙溫婉的臉映得像在發光。
鄒鋒選接過,羅百合這才輕聲抱怨:
“怎麼一個月,就瘦了這麼多,視頻裡看不出來,你在片場有沒有好好吃飯啊?”
鄒鋒選低下頭去,用勺子吃餃子,在她麵前他還想斯文些,隻不過胃裡被碳水填滿的感覺太舒服了,他已經空腹很長時間,現在就想吃熱乎養胃的,他不自覺吃的很快。
他大口的吃,把頭埋進了碗裡,蔥香熱湯也好喝,霧氣撲到臉上,潮濕溫暖。
他吃完了,放下碗和湯匙。
羅百合沒有問他為什麼提前回來了,也沒有問他為什麼回來之後不回家,而是要去酒館買醉,更沒有問他為什麼和人起糾紛,把自己搞成這個淒慘的樣子。
她隻是給他煮夜宵。
深夜食堂,妻子親烹。
一碗水餃,當然算不上什麼珍饈佳肴。
他也聽過那個故事,小孩離家出走,隻因為陌生人一碗餛飩就感激涕零,卻忘記他媽媽給他做了十幾年的飯了。然而,她才不是什麼陌生人,他離家也不是因為恨她。
……他是恨自己。
鄒鋒選是非常有自尊的人,雖然不會到睚眥必報那一步,但是有自尊的人會記仇。
耿耿於懷是必然的,今夜發生的一切,比以往的任何挫折都刻印在他腦海深處。
隻是,有什麼東西悄然改變。他想功成名就,以前是為了掌控自己的人生。
如今卻有了彆的目的。
他盯著麵前的湯碗,把發生的事情講給羅百合聽,一開始有些難於啟齒,但是講到後來也已經無所謂了。他不是沒有經曆過挫折,而且,現在有可以依靠的人在身邊。
他說完,沒有再給羅百合說話的機會,隻是壯著膽子去牽起她放在桌麵上的手。
分外冰冷、柔軟的觸感。
“我一定努力掙錢,讓你過上好日子,讓那些人再也不敢瞧不起你,讓你能開心,每天都過得高高興興,你相信我好不好?”
他承諾她,信誓旦旦,一絲不苟。
羅百合被他抓住手,臉上表情生動,展現害羞、窘迫的笑容。鄒鋒選這才發現,其實她今夜的眼神一直沒變,始終是含蓄關切的。隻是那時候太緊張,他沒敢和她對視。
她在她身後的廚房的背景裡微笑,看守著他們倆的家,她粲然盛放,芬芳馥鬱。
像隻對他一個人開放的花朵。
“肯定啊,我知道的,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