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他想在蘇藍麵前,一直都是好看的模樣。
不是殘破不堪的,痛苦的,就像現在這樣。
躺在床上,身體都在顫抖,淚水浸潤鐘予的眼睫,滑落眼尾,繃緊的脊背終於放鬆了一些下來。
藥劑起了作用。
鐘予慢慢地舒展身體,很慢地,他把毛巾從嘴裡拿出來。
他癱倒在浴室的地磚上,額上,臉頰上,背上都是冷汗。
睫毛顫抖,帶著水珠。
跟蘇藍還是伴侶的時候,他還可以表麵上裝作不在意,鼓起勇氣讓她標記自己。
現在的鐘予不敢。
他怕她推開自己。
如果推開了……他就真的沒機會了。
不知道在地上趴了多久,鐘予終於找到了身體裡剩下的力氣。
身體綿軟無力,還帶著隱隱作痛,他撐起身體,走過去靠到窗邊。
橙黃色的路燈之下,大雪紛飛。
他躺回床上。
渾渾噩噩地睡了過去。
陷入黑暗前他的最後一個念頭,也像是雪花飄然而至,卷席而來。
明天晚上……蘇藍會回來麼?-
蘇藍今天行程從早排到晚。
她起得很早。
到達首府的時候也很早。
亂七八糟無關公務的事情被她壓了下去,暫且掃到一邊。
這回官員和主事學乖了,老老實實地在機場候著。
蘇藍一下飛機,就笑了。
兩個發號施令慣了的中年人,低眉順目地等在停機坪,手裡還捧著厚厚一遝公文,活像兩個犯了錯的鵪鶉。
“走吧。”
她唇角上揚,笑眯眯看了兩個人一眼,讓他們跟上了。
兩人猜不透她什麼意思,也不知道自己在她眼裡的形象是“鵪鶉”,但至少一大早等來的不是最後通牒,兩人就已經如釋負重,趕緊哈腰點頭地跟在她身後。
北境的腐敗像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絨布,光是幾個最重點的項目,理順就花了蘇藍大半天的時間。
休息下來喝茶的時候,蘇藍皺眉看向跟在自己身邊的助理。
蘇藍沒忍住:“這麼多事情,以前的領主是怎麼處理的?”這麼多爛攤子?
助理愣了下,小心道:“老爺太太生前,比較喜歡遊山玩水,陶冶情操。”
蘇藍:“……”
蘇藍:“意思是‘我父母’就沒管過事,是嗎。”
助理:“是的。”
蘇藍:“……好。”
她就不該對舊世貴族抱有希望。
不過蘇藍勉強想了下,她打過交道的貴族裡,也就在都城活躍的幾個還算勤勉。
但也就僅僅是“還算”。
……除了鐘予。
鐘家家大業大,這麼大的家族自然早就有了它的一番資本財富運作方式,也有無數人為這些產業操勞打點,並不需要鐘家人太過操心。
但鐘予,在接手她的事業之後,意外地……做得很好。
“很好”都是一個太過謙虛的詞。
蘇藍重生之後專門去查過,作為大股東的她去世之後,那些屬於她的本應該股價暴跌的事業至今卻仍然蒸蒸日上,走勢蓬勃,很多還占著市場的大部分份額。
鐘予這幾年費了多少心血,可想而知。
但他……是什麼時候學的這些?
蘇藍腦海裡閃過一絲疑惑。
鐘予是個Omega。
還是鐘家千嬌萬寵長大的鐘小少爺。
——他學這些投資管理的東西做什麼?
這絲疑慮隻短暫地停留了一瞬,她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蘇藍看了眼。
又是霍遊寒。
昨天她回私人消息的時候,就看到霍遊寒那裡又發來了幾十條消息,她點都沒點開。
蘇藍看了眼時間。現在正好她休息,遛下狗。
蘇藍拿過手機,懶得看,隨便劃了一下,霍大少爺自從知道她就是蘇藍之後就開始依舊鍥而不舍地做他的狗皮膏藥,發來的消息一連串還帶著炮仗味兒,蘇藍偶爾回複,他就又回上幾十條。
蘇藍:【矜持點】
霍遊寒:【?】
蘇藍:【浪費我內存】
霍遊寒:【……】
霍遊寒不可置信:【你還在乎這種東西?】
轉而,他又發來了幾十條消息。
霍遊寒:【你看看,老子最近看上的Omega,不錯吧?膚白貌美身嬌體軟賢惠持家】
霍遊寒:【[圖片][圖片][圖片]……】
蘇藍看了眼:【沒追上吧?】
霍遊寒:【?你這麼肯定?】
蘇藍:【沒追上推給我】
霍遊寒:【???過分了,朋友妻不可戲】
蘇藍:【這你說的不對了】
霍遊寒:【我承認,的確還沒到“朋友妻”的地步】
蘇藍:【我們是朋友嗎?】
霍遊寒:【…………】
霍大少爺怒火燃了,蘇藍的手機開始一連串的震動,她很淡定地給霍遊寒標了個“勿擾”標簽,準備去回其他人。
不過他發來的最後一條,還是引起了她的注意。
霍遊寒:【聽說你去北境了?】
這回,蘇藍沒說話,霍遊寒就自覺開始自爆,非常地創傷應激:【——真沒跟蹤你!老子發誓!是我有個熟人在北境官署,說見到了領主】
底下還跟了一連串自我佐證的肺腑之言。
蘇藍:【彆來,不見】
回完這條,蘇藍把手機扔到一邊,讓助理把那兩位被折磨得麵無人色的官員叫了進來,繼續微笑談話。
……
霍遊寒看著手機屏幕上她最後發來的那條“彆來,不見”,停住了腳步。
他又抬起頭。
身邊行人神色匆匆。
他看了眼自己頭頂上都城“飛機出發”的指示牌。
四個字亮著燈,晃著眼,一個字比一個字刺目。
男人臉繃了蹦,他握緊了手裡的手機,走進了航站樓-
晚上的時候,蘇藍去了北境首府熟人的宴會。
她跟熟人是在都城認識的。
都城是聯邦最大的名利場,所有人像潮水一樣向那裡湧去,一切的紙醉金迷,一切的財富與權力,都在那裡攀到高峰。
蘇藍對社交場合太過於遊刃有餘,就算重生帶來的貴族身份的根基並不在都城,她花上了個大半年慢悠悠地玩,就已經成了最中心的那一圈人之一。
想認識她的人,有太多。
這位就是其中之一。
蘇藍本來今天並沒有想要去晚宴的打算,但想到北山森,她心思壓了壓,還是讓司機調轉了車頭,去赴宴了。
看了眼時間。
晚上八點-
深夜。
奢華會所中。
鬨中取靜處,一隻戴滿了寶石戒指的手拿起一杯酒,富商太太看見了坐在軟席上的女人,臉上立馬揚起熱烈的笑容。
“——剛剛他們跟我說,您真的來了,我還不信,沒想到真看見您了!”
陳太太說著,殷勤地走過去,坐在了女人身邊。
“怎麼樣,您覺得這個宴會還可以嗎?”
她的旁邊,穿著金色絲質長裙的女人靠在沙發靠枕上,她拿著杯酒,姿勢懶散,神情似笑非笑。
昏暗光線下,她的淺金色眸泛著淡淡的流光。
“酒很好,我很喜歡。”她說。
“那就好,那就好。”陳太太連忙說,她招呼來了侍者,讓他們繼續給蘇藍倒酒。
“我特意選了您喜歡的山莊產的白葡萄酒,您再嘗嘗這個……”
陳太太招待也是大手筆。
蘇藍隨便瞥一眼,上來的這些酒都是價值千金。
至於背後還有誰想要招待的意思,蘇藍心中了然。她微不可查地冷笑了一下。
喝著酒,陳太太滿臉堆笑,跟蘇藍就著北境風光又聊上了幾句。
“聽說您這幾天在首府逛了這些地方?我跟您說啊,最好的還是咱們城南的……”
蘇藍客氣地回應著,偶爾點頭,並不熱情,陳太太也完全不介意。
蘇藍有些心不在焉。
她莫名看了看時間。
晚上十一點半。
又聊了一會兒,陳太太也看出她有些興致缺缺,想起了官署的大人物對自己的交代,她咳嗽了一聲,對著侍者使了個眼色。
昏暗的宴會燈光中,慢慢地走過來兩個人。
朦朦朧朧,站在陰影裡,看不清楚,但隱約能看出兩個少年姣好的身形。
“酒您喜歡,那您一定也喜歡我為您準備的第二份禮物。”
陳太太湊上前,語調壓低了,充滿了曖昧,
“他們……都很乾淨。”
蘇藍目光移過去。
走進來的,是一對雙生子。
兩個異常美貌的少年,長得一模一樣,像是鏡子裡外的兩個人。他們見到蘇藍,都不約而同地眼裡閃過一絲驚豔。
陳太太催促道,“去啊,快點坐過去。”
雙生子一愣,他們很乖順,輕巧地走到了蘇藍身邊沒有坐下,反而一左一右,分開跪在了她腳邊的地毯上。
兩人垂下頭,衣領滑落,各露出了白皙的一截後頸。
一個順從的,任君采擷的姿勢。
“請您吩咐。”兩人輕輕地同時說道。
蘇藍姿勢都沒變。
她微微轉過眼看向滿臉殷勤的陳太太,笑意也沒變,“陳太太,大手筆啊。”
“這就是一點小意思,”陳太太趕忙說,“您如果喜歡就最好了,您要是喜歡,我們高興還來不及呢!”
話裡用了“我們”。這是來自誰的禮物,昭然若揭。
蘇藍微微笑了一下。
她夾上一根煙,還沒動作,左邊的美少年立刻直起上身,溫順地垂頸拿了火機替她點煙。
“您請。”他輕聲說。
煙被點上。
嫋嫋的煙霧繚繞而上。
陳太太眼神一轉,看了會兒幾人之間的氣氛,笑著找了個借口離開了。
私人宴會本來就是個欲望交織的地方。
無論是什麼欲望,追逐權力也好,貪戀美色也好,夢想財富也好,這裡就是欲望的深淵。
昏暗的燈光,重重鼓點的音樂,最適合一切曖昧不清的東西。
蘇藍去過不少這種場合。
被塞人這種事情,她也不陌生。
她掰起左邊剛剛為她點煙的少年的臉。
兩個官員的確花了大價錢。
長相姣好的Omega,後頸乾淨,還是雙胞胎。
在都城也難得。
美貌的少年溫順像是被馴服的小獸,順從地垂著眼,她抬他臉的手指落在他的唇邊,他就自覺低下了點頭,張嘴舔了下她的手指。
濕濡的意味從指尖傳來。
蘇藍看著,似乎記憶裡想起了什麼,她定了一下,沒有說話。
她又看了一眼時間。
十一點五十。
另一邊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年也沒安靜地呆著,他直接頭側過來,枕上了蘇藍的腿。
“主人,您喜歡我麼?”他問,直白又大膽。
一雙黑亮的瞳仁,直直地望她。
“我喜歡您,我和哥哥一定會讓您高興的。”
蘇藍似笑非笑。
兩個人就這麼癡癡地看著她,沒有她的允許,他們也不敢做下一步的動作。
……
霍遊寒到的時候,就看到這麼一副畫麵。
都城的霍大少爺名聲遠揚,就算沒有私宴邀請函,在門口點了個頭就進來了。陳太太本來追著他的腳步還要寒暄幾句,但霍遊寒態度比人敷衍多了,直接多餘的眼神都沒給一個。
他繞了一圈,在一個角落看到了一抹淺金色的裙擺。就要走過去。
陳太太在都城宴會上見過他跟蘇藍,也不奇怪。隻是說得曖昧:“沒想到啊,您跟領主感情這麼好,連玩都一起玩……”
霍遊寒繃著臉回頭盯她一眼,“玩?”
陳太太莫名一愣。
霍遊寒抖了抖臉皮,大步向那個角落走去。
一走近,就看到了個讓他從頭僵硬到腳的畫麵。
長相絕美的黑發女人,懶散地靠在沙發上,單手點著煙,煙霧繚繞。
她的腿上枕著一個美麗少年,正向她嬌柔地說著什麼,而她的另一隻修長漂亮的手,正被另一個少年捧在手裡,討好地含著手指。
從他的角度,甚至能看到她纖長手指指尖淫.靡的水色。
聽到腳步聲,兩個美麗少年轉過頭來,霍遊寒一頓。
……居然還是雙胞胎。
不是不知道她養小情人的事情,霍遊寒也撞見過無數人宴會上與她曖昧,但撞見這樣的畫麵……還是第一次。
蘇藍比他淡定地多,眼皮撩起,見是他,見怪不怪說了一句,“我就知道你聽不懂人話。”
狗皮膏藥還是跟來了。
霍遊寒視線僵硬地從那兩個少年身上移開,他不自然地坐下在了她的旁邊,渾身像是被冷水潑了一盆似的,冰冰涼涼。
他乾巴巴地說:“怎麼?這地方你能來老子不能來?”
“能來,就是狗得辦個手續吧。”
本來舔著她手指的少年被她掰住了臉,蘇藍的目光在少年臉上端詳著。
霍遊寒第一次感覺氣息不順地詞窮。
他偏過臉,“看你在北境玩這麼開心,也挺樂不思蜀啊,怎麼,不想回都城了?”
“還行。”
“你這一對還是雙胞胎?一對二,玩這麼開?”
蘇藍笑了聲,“我玩得有多開,你不是很清楚?”
霍遊寒應激反應又開始了:“老子那次真不是故意跟蹤你!都是家裡長輩——”
“行行。”蘇藍沒繼續這個話題,“現在幾點了?”
霍遊寒愣了下,看了眼時間:“剛過午夜一會兒……怎麼了?”
蘇藍嗯了一下,沒說話。
過午夜了。
北山森家家戶戶橙黃色的燈,早就該熄了。
鐘予應該不會在等她。
“霍大少爺。”
“怎麼?”
她問:“你要追的Omega呢?”
“……啊?噢噢……”霍遊寒結巴了一下,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問這個,隨即重重嘖了一聲,“哎,這不是還沒追到嗎?老子放棄目標了,準備換另外一個——”
“先彆換了。”
蘇藍轉過了點臉來,答非所問,“你覺得好看嗎?”
霍遊寒一愣。
他這才反應過來,她問的是她手裡托著的那張少年的臉。
少年美麗的眉目在他眼裡模糊一片,霍遊寒下意識點頭:“挺好看的。”
“喜歡嗎?”
她這麼一問,雙胞胎少年都身體一僵,紛紛抬起眼,淚眼汪汪地看向蘇藍。
“主人……”
被蘇藍注視著,霍遊寒隻感覺嗓子發乾,氣管都在一寸一寸乾涸。
他麻木地點頭,心都灰茫一片:“……還行。”
“行。送你了。”蘇藍微微笑起來,她站起身。
“主人,彆拋棄我們……”
“主人……”
雙胞胎一聽,急切地要命,豆大的淚珠就順著臉頰往下滾。
“霍大少爺,好好享受。”
不顧兩個雙胞胎期期艾艾的眼神,蘇藍路過霍遊寒的時候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這句話輕飄飄的,
“首府官員的禮物,幫忙安置一下。”
意識到她是什麼意思,霍遊寒猛地抬起頭,看向她的背影。
所以——她不是故意塞人給他……是因為官員行賄送的這種禮物她自己不會收?
霍遊寒的心臟狂跳起來。
她還讓他幫忙,她是什麼意思?
一時間血液衝到腦袋,霍遊寒都忘了問她為什麼要離開。
“喂,你等等——”
剛準備起身追過去,霍遊寒一轉眼,就對上兩張一模一樣的臉。
兩個美麗的雙生子少年,幽怨地跟他對視。
手還非常勉強地拽著他的褲腳。
“……主人。”雙生子兩個字從嘴裡磨出來,像是有人拿刀架在他們脖子上一樣。
霍遊寒:“…………”
怎麼還有兩個燙手山芋?!-
蘇藍下了飛機,又坐車回到北山森山莊的時候,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心情。
推開車門,寒風吹拂。
淩晨三四點的風是夜裡最冷的,她攏了下披風,順著雪路往上走。
跟她想的一樣,山莊裡那家家戶戶玻璃透出來的橙黃色的燈早已經熄滅。山莊裡寂靜一片,隻有星點的路燈,飄雪簌簌,無聲無息地落著。
踏著台階的時候,蘇藍腳步本來下意識地大步往前走,再快要走到木屋的時候,又說不清地放緩了。
她不知道自己想要看到什麼。
一步,一步地往上走。
雪踩在腳下,發出輕微的吱吱聲。
終於走到了木屋前,蘇藍抬起眼。
她鬆了一口氣。
沒有亮燈。
鐘予應該已經睡了。
心底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漫上來,蘇藍也不知道自己鬆的這口氣是本來在期待什麼。
又有點莫名的慶幸。
她又在慶幸什麼?
蘇藍走進院落內,不疾不徐地開門,動靜特意收了點。
傭人不在,她自己脫了披風和圍巾,放在一邊。
木屋裡很黑。
隻有客廳裡壁爐裡的篝火燃著一簇火光,劈劈啪啪的木柴燃燒聲,在夜裡清晰可聞。
蘇藍遠遠地看了眼那簇火光。
她轉過身,去廚房給自己倒了杯水,
溫熱的水,透過玻璃杯,暖著她的掌心。
她在黑暗中喝了半杯,又重新倒滿了溫水,她拎著杯子,準備拿著上樓。
路過客廳的時候,她停頓了一下。
在原地停了一會兒,蘇藍莫名轉過身,走進了客廳。
壁爐的暖色火光昏暗地映著房間,溫柔的色澤鋪滿了地毯。
走進來之後,那柴火的劈啪聲清晰了一些。
蘇藍偏了一些眼,看向壁爐邊,蜷在沙發上的人。
鐘予披著一件厚厚的白絨絨的毯子,整個身體蜷在裡麵,隻露出一張精致漂亮的臉。火光映在他的臉上,染出一層朦朧的柔光,靜謐又美好。
他就這麼在客廳裡睡著了。
不知道等了多久,臉上還壓出了幾道印子。烏黑的發拂在臉頰邊,他微微蹙著眉,睡得不是很安穩。
蘇藍走過去。
她低頭注視著鐘予,不知道自己內心是什麼想法。
她忽地想起剛剛在廚房裡,黑暗之中,她似乎看見了他處理好的食材,分開裝好,精致又細致。
他本來……想要等她回來一起吃飯麼?
蘇藍在原地靜靜站了一會兒。
她把手中的杯子擱置在一旁的茶幾上。
彎下身,她把鐘予抱起來。
鐘予睡得很淺,她動作放得很輕,但他還是醒了。
長密的睫毛慢慢抬起,他有些茫然地睜開眼。
一見到是蘇藍,他下意識開口問:“蘇藍……”
“嗯?”
“你想吃夜宵麼?”
蘇藍動作頓了一下。
鐘予聲音很輕,還帶著初醒的朦朧,“我可以給你做……”
“很快的,不會讓你等很久……”
蘇藍抱他的手莫名緊了緊。
心臟滯了一下。
“不用了。”她說,抱著他上了樓梯,步伐依舊邁得很輕,“你先好好睡吧。”
“……嗯。”
小扇子似的睫毛又垂下,鐘予似乎有點失落。
過了一會兒。
蘇藍把他抱進臥室的時候,他又慢慢地說,
“蘇藍……你晚上回來了,我……”
被放在床上的鐘予眸色很淺,他看起來有些傻傻的,仰頭看著她。
眼睫彎起,是一個輕淺的,很漂亮的笑。
“……我好開心。”
蘇藍站住了。
她垂著眼,視線定定地注視著鐘予的臉。
臥室裡的窗戶開了一半,又山間的夜風吹拂進來,窗簾晃動,在地上拂出沙沙的聲響。
屋內很靜。
蘇藍聽到了自己呼吸的聲音。
就這麼站了一會兒,她轉身要離開,腳邊卻像是似乎踢到了什麼,有什麼東西清脆地被碰撞出去,滾到了床腳邊。
蘇藍低頭看去。
一支纖細的玻璃管。
她彎下身,把它撿了起來。
透明的玻璃管,在窗外映進的夜色下發出微弱的光。
玻璃管內的液體還很滿,像是還沒被使用過。
蘇藍走回床邊,撩起鐘予脖頸後散落的黑發,去看他的後頸。
那塊皮膚柔軟又微紅。
是潮熱的征兆。
難怪這幾天他一直戴著圍脖。
鐘予本來模模糊糊地任她動作,但後頸的頭發被撩開,整個人忽然驚地清醒了一瞬。
意識到她看到了什麼,他下意識地往後一縮,把自己蜷進被子裡。
“蘇藍……我……”
鐘予結結巴巴地說,“我……我可以用抑製劑……”
“我,我已經準備好了……”
鐘予心跳地劇烈,慌張地要命。
還沒到這個地步……他跟蘇藍的關係……還沒到這一步……
熱潮期他就是準備自己熬過去的,抑製劑他都準備好了,不會麻煩她……
他不想讓她以為……自己在用這種東西脅迫她。
她要推開他怎麼辦?
她要推開他……
正慌亂著,鐘予的手攥緊了自己身下的被單。
蘇藍沒有說話。
眼眶都有些發燙。
鐘予垂著頭,心亂如麻,胸口滯重的呼吸讓他幾乎喘不過氣。鼻尖發酸。
眼淚還是沒忍住掉了下來。
啪嗒,啪嗒。
落在被單上,深色的圓點暈染開去。
就在鐘予掉眼淚的時候,床微微地陷了一下,是蘇藍坐了上來。
她環住他的腰,將他背對著拉進自己的懷裡。
他喜歡的Alpha的氣息拂在他的後頸,鐘予幾乎是一下整個人都空白了。
“蘇藍……?”滿臉淚水,他嗚咽的嗓音都有點變調,“我可以自己……”
一隻手送到了他的唇邊。
蘇藍的聲音在他的脖頸後響起。
“這次彆咬我那麼重。”她說。
說完,Alpha尖銳的牙就破開了他後頸腺體的皮膚。
第47章 第47章
不是被第一次標記。
但鐘予的身體, 在被她的牙齒咬破後頸之後就開始無意識地劇烈顫抖。
黑發濕濡,貼在額上和臉頰邊。
氣息被壓得斷斷續續, 急促又輕。
鐘予想起自己剛剛分化的那一天, 蘇藍強忍著信息素的誘惑,把他背到醫務室。
他被送進醫療間的時候,高挑的少女轉身出去打抑製劑, 身影消失在門後。
他病床前的醫生的嗓音溫柔又親和,鐘予聽不清楚。
他隻是問,一遍又一遍。我分化成了Omega麼?
是Omega麼?是麼?
他不確定, 他想要確定,想要心安下來。
醫生說, 是的。
於是鐘予重重鬆了一口氣。
他有預感,但還是想聽到這個答案。
塵埃落定。
她喜歡Omega。鐘予知道。從小就知道。
他想成為她的。他必須分化成Omega才行。
第一次分化期的痛苦難以忍受,潮熱陣陣洶湧, 全部都要靠自己熬過去。但那幾天躺在家裡昏昏沉沉的鐘予卻像是被上天發了個小紅花的獎勵一般, 唇角抿起,甘之如飴, 心裡雀躍地像開滿了花。
他想要成為她的Omega。
成為她的。
……
鐘予閉著眼, 緊緊咬著下唇,血腥味在唇齒之間, 整個人腦海裡天翻地覆,海水像浪潮一陣一陣拍打過他的身體,將他卷席帶走。
是她的氣味。
他整個人都燙得快要融化了。
生理性的淚水順著臉頰往下滾落,眼尾燙紅一片, 鐘予不知道自己的眼淚是來自哪裡。
是腺體被咬破的疼麼?是愉悅麼?還是沒被推開的巨大驚喜?……
他像是從深淵被帶上岸, 充滿了來自於僥幸幸存者的不敢相信。
鐘予又重重咬了一下自己的唇,疼痛感傳來, 血液的腥甜氣息才能讓他知道……他不在夢裡。
他喜歡的Alpha……正在標記他。
臉頰邊她的手指指腹摩挲上他的唇,將柔軟的唇瓣從他的殘忍的咬合下撥出來。
水色漫過她的指尖。
“彆咬自己。”她說。
拂在後頸的濕熱氣息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含糊。
她把自己的手遞到他唇邊。鐘予卻抿緊了唇,掉著眼淚無聲地嗚咽著,不想去咬她。
對方似乎沒辦法,又耐心地換了一樣,一卷綢布遞到他唇邊。是她的腰帶。
鐘予慢慢張開了唇,順從地咬住了腰帶。
不薄不厚的布料被他吃痛地咬在齒間,很快被唾液打濕。
脖頸後的腺體又被Alpha的尖銳的牙齒驀地刺入,鐘予咬緊了後牙間的布條,猝不及防地疼得哼了一聲。
冰冷又滾燙的玫瑰氣息溢滿齒間,蘇藍也沒預料到,鐘予的氣味……時隔這麼久,會這麼令人上癮。
不是那種膩人的甜香,是蠱惑人心的玫瑰位於高嶺之上,被人折枝下來後,揉捏瑰豔的玫瑰花瓣,吞吃入腹,舌尖沾染的香氣。(審核太太,這裡就是真的玫瑰花香氣)
豔麗的,靡豔的,誘人又不自知的玫瑰。想讓人看他淚水落得再多一些,嗚咽的聲音再大一點……連求饒的話都斷斷續續說不出來。
腦海中不清明地帶著這種念頭,蘇藍不自覺地咬重了一些,利銳的齒尖進得越來越深,她臂彎之中鐘予的身體也顫抖得越來越厲害。
鐘予緊緊閉著眼,整個人都在被淹沒。
太久沒有被標記過的身體,已經忘記了被標記的愉悅,潮熱的湧動被Alpha牢牢地掌控,侵占,控製,掠奪,一點一點地打上她的標記,全部都是她的氣息。
就像是……他是她的所有物一樣。
這個想法一出來,鐘予沒有忍住,身體顫抖,臉上滾上了濃豔的熱潮。
……
一切平息的時候,屋內落進來的夜色仍然靜謐。
半開的窗,將那纏繞的信息素的氣味慢慢地落散出去。
或許其實是不靜的,隻是心跳的鼓噪聲太吵,一聲一聲,重重撞在耳膜上,其他都不聽見了。像是身體被過了一遍火舌,似有似無地灼燒過,現在還留著餘溫。
對蘇藍來說,這卻是最糟糕的折磨。
思維裡有些放空,血液被沸騰過一遍,熱度卻沒有消減下來,反而越來越滾燙了。
她懷裡的鐘予單薄的身體還在輕輕地顫抖著,長長的睫羽跟著一起發顫,晶瑩的汗水落在額間,混著淚水,分辨不出來了。
沾濕的布條被他從齒間拿出來,涎水亮晶晶的。唇瓣上水色豔麗。
黑暗之中,隻有兩個人的氣息。
隻是簡單的懷抱。
急促,壓抑,胸口起伏。
鐘予轉過來,仰頭望向她。
昏暗的光線,蘇藍看不清他的神色,隻有朦朧的輪廓。和他嫣紅的唇,閃著一絲微弱的水色。
鐘予很輕很輕地說,……謝謝。
她從後頸咬進來的氣息,在他的腺體裡流動,將他燙熱的信息素撫慰下來。一點一點地,鐘予能感覺到,他在本能地饜足。
……但蘇藍沒有。
貼得很近的時候,他能感覺到她的變化和壓抑。
臉上的熱潮還沒有褪去,鐘予緊閉了一下眼,又慢慢睜開,心底漫上來的羞意和緊張快要把他整個人淹沒。
他的手覆上。
蘇藍驚了一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卻揚起臉看她,長長的睫毛扇動。
蘇藍……我也想幫你。他聲音很輕,很輕。
蘇藍從來沒想過他會這樣,思維裡一片空白。
她眼睜睜地看著他握住,那帶著微弱水色的唇慢慢張開。
……這是鐘予。鐘家最豔麗的玫瑰。
她的手抓住了他的頭發。克製地,但很快又完全克製不了,幾乎是一下就往下按下去。他被撞得難受,卻又乖順努力地避開虎牙,漂亮的喉結艱難地攢動。
嘩啦啦。
洗手池的水龍頭打開,又關上。
鐘予走出來,臉上還帶著濕潤的水漬。
他目光有些躲閃,但還是慢慢地走到了床邊,小心地坐下了。
鐘予靠著床,盯著腳邊的絨毯,臉垂得很低。
兩人之間的氣氛變得微妙地朦朧。
“我是不是……做得不好?”他垂著眼,小聲說,聲音很輕,“如果做得不好的話,對不起……我……我以前沒這麼做過……”
手指攥著袖口,他的眼尾還帶著沒有散去的昳麗殷紅。
淚痣漂亮小巧,浴室朦朧透出來的光映在鐘予半張精致的側臉上。
他垂著眼,神色努力裝出平常的樣子。
蘇藍開口,她蹙起眉,嗓音還有些啞。“鐘予,剛剛……”
溫熱的身體依偎進她的懷裡。
蘇藍話音一頓。
鐘予感覺自己的胸口和她的胸口隔著衣物貼合,他能感受到她心臟的跳動,很重。
一個極為親昵的懷抱。
臉埋進她的頸間,他小聲地請求,“蘇藍……”
“我們先不要提這件事,好不好?……”
他的嗓音更啞,像是被粗暴地對待過,被蹭傷。
蘇藍手摸上他的臉頰,將他的臉捧到自己麵前。
鼻尖與鼻尖的距離很近,他們的呼吸都交織在一起。房間裡隻有浴室半掩著的門灑入的光,在鐘予那雙微微挑起的眼睛映出了一點微弱的灼意。
像是黑夜裡亮起的星。
他的睫毛顫抖著,還掛著水珠,卻又忍住沒有彆開視線,就這麼和她近在咫尺地對視。
“……好不好?”他又請求了一遍,“我們先不要提……”
鐘予輕輕地咳嗽了一下。
帶著傷的嫣紅的唇抿起。
“……先不要提這件事情。”
蘇藍的目光落在他剛剛抿起的唇角。
被撕扯的小小傷痕。
她沒回應。手撫過他的唇角,似碰未碰。
“疼嗎?”她問。
昏暗的燈光之中,鐘予的臉燙得發紅。他慢慢搖了搖頭,說,“不疼……我很喜歡。”
他很喜歡。
鐘予慢慢地滾了滾喉結,喉嚨裡還都是她的味道。之前他咽下去的時候,她驚地掰住了他的臉,眼眸裡滿滿是震驚。
鐘予。她叫他的名字。
而他隻是垂下臉,又很乖順地把剩下的收拾乾淨,沒有漏掉的。
蘇藍的臉背著光,定定地注視著他,眼裡晦暗不明。
鐘予在她懷裡動了動,慢慢地轉了個身,身體縮進了被子裡。
“能不能……抱我睡一會兒?”他輕聲地問,“我好困……”
輕啞的嗓音落在房間裡,像是撥開了漣漪的水麵。
熱潮期被標記完的Omega,本來就會更黏人,需要標記他的人撫慰。
“如果不行的話,也沒關係……”
話沒說完,身後的床陷了一些,一雙手從他的背後環繞過來,將他慢慢拉進了懷裡。
她的氣息拂在他的頭頂。溫熱的,捉摸不定的。
她就這麼抱著他睡著。
鴉羽似的黑睫翁動了一下,鐘予精致的喉結攢動。他的心臟好重,怦怦,一下一下撞在胸口。
“明晚……你回來麼?”
過了很久。
像是黑夜裡寂靜的湖水。
有人撩起了一串水珠。
鐘予意識朦朧,快要睡著,以為她不會回答了的時候,頭頂傳來她的聲音。
“嗯。”
她微微點頭。
鐘予攥緊了手。
整顆心都在發燙。
劇烈,酸澀,又重又強烈。
黑夜沉沉,他們就這麼睡了過去-
之後的幾天,蘇藍都傍晚的時分回到了木屋。
早上她起得很早,飛去首府處理公務,晚上前又回來。
踏進山莊的時候,夜幕還沒有降臨,天邊還帶著最後一抹黃昏的晚霞。晚霞之下,那一棟小小的雪山下的木屋,像是被拂上了溫度。
她走進屋的時候,大衣上還落著晶瑩的雪花,一進屋內,暖融的氣息拂來,雪花融化,化成了淡淡的濕潤。
鐘予會做好晚飯等她,他們看上去很尋常地吃晚飯,晚飯之後蘇藍看公務,鐘予縮在另一邊的沙發上,屋外大雪紛飛,壁爐火光絨絨,他也安靜地拿著書看。
他也會去溫泉,蘇藍依然陪著,背對著溫泉池,側過臉避開視線。
從溫泉的雪路下坡的時候,鐘予跟她一前一後,他有一次差點跌跤,於是蘇藍就會握住他的手腕,兩個人慢慢地往下走。
溫熱的皮膚,還帶著溫泉霧氣氤氳出來的濕意,被她握在手裡。
燙的。
他乖巧地跟在她身後,大多數時候很安靜。
有的時候,他會輕聲地說一句,謝謝。
蘇藍轉過眼,鐘予臉頰暈著緋紅,眼睫輕顫,就這麼望著她。
然後他又側過臉,身後的雪地暗得出奇,他烏黑發梢裡的耳尖紅透。
雪花落在他長密的睫毛上,隨著他睫毛的翁動而輕輕顫動。
蘇藍莫名想起北山森語言裡,“森林的神子”的那個詞。
美麗的神明之子,在雪地裡,就這麼看著她。
晚間有的時候山莊裡的人會來拜訪,送來一大堆給領主和給他們神子的禮物,本來稍顯些空蕩的客廳和走廊,逐漸地堆滿了各形各色的手藝品。
那個之前在集市裡遇到的少年希萊德還來過一次,興奮地問他們要不要去打獵。
蘇藍開的門。
少年嘰嘰喳喳,把打獵的好玩的趣事說個不停。
鐘予站在玄關裡,蘇藍回頭看他一眼。
白皙剔透的臉上帶著些微紅,漂亮的眼睛裡亮晶晶的。
他身體還很虛弱。
鐘予抿了抿唇,似乎也知道這一點,微微垂下了眼。
蘇藍轉過去,對著少年點了頭,“我們去。”她說。
少年開心地要命,歡呼了一聲,上前就直接抱住了蘇藍。
“太好了,領主大人!明天我就來接你們!”
雙臂張得很大,把蘇藍抱了個滿懷。
“——明天見!”
砰。
關上門。
屋外飄進來的寒意逐漸消散。
木屋裡溫暖的溫度又開始回升。
蘇藍退了一步。
一雙手從她的身後伸出來,輕輕柔柔地抱住了她。
鐘予靠在她的背上,聲音很輕。
“謝謝你……領主大人。”
第48章 第48章
打獵要在清晨。
他們出發的時候, 天還沒亮。
晨曦破曉,雪林間的日出頗有一種壯麗的美感, 在自然麵前, 所有人的存在都格外渺小,日出的光將白茫茫的天地慢慢地映亮。
他們隻是尋常的打獵體驗,也不會入林子入得很深。
希萊德帶了北山森特有的熱茶, 喝下去有些辛辣和草藥的香氣,意外地讓身體暖和起來不少。
“怎麼樣,領主大人?”
少年在她旁邊翻身上馬, 叫得很興奮,“山莊裡我們平常打獵的時候就喝這個茶, 不光暖和,還提神,要不然前一晚沒睡好, 第二天上馬可要遭。”
蘇藍揚了下眉, 把杯子收好了,“是你爺爺做的?”
“是我!”希萊德挺起胸膛, 少年的臉上漫出點赧紅, “我昨天晚上特意……特意為您和神子做的。我還有點擔心您會喝不慣……”
又聽到這個“神子”的詞語,蘇藍不禁彎了下唇角。
幾條獵犬在他們前麵一點的樹根邊上興奮地打轉, 發出“哧哧”的聲音。蘇藍注意力被吸引,視線在那裡停留了一會兒。
“茶的味道不錯。”
“真的嗎?!那就太好了!”
蘇藍俯身順了順馬身,聽到身後傳來的聲響,回過頭, 正好撞見鐘予騎馬慢慢過來。
鐘予會騎馬, 蘇藍是知道的。
一般的貴族從小都會有馬術課,更彆提鐘家。甚至他們還在都城的稍微郊遠的地方擁有一座馬場。那裡隻對最頂級圈層的人開放。
……但這是蘇藍, 第一次見到鐘予穿獵裝。
深色的皮質長靴包裹住他的腿,獵裝的上衣防水又因為便於活動而貼身,剪裁精良的衣物版型腰間微微一折,鐘予坐在馬背上的姿勢嫻熟又輕巧,極為優雅。
深色的帽子襯得他膚色極白,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那優美的側臉微微轉過來,露出一張昳麗精致的臉。
他對上了她的視線。
蘇藍的動作頓了一下。
反倒是希萊德驚豔地抽氣的聲音從她身側傳來,他小聲斷斷續續道,“沒、沒想到‘神子’……這種打扮也這麼好看……”
不光是希萊德,剩下還有幾個和他們同行的山莊裡的人,有老有少,也是禁不住轉過臉,將視線移了過去,注視著他靠近。
蘇藍看著鐘予慢慢地騎著馬過來,到她身邊。
他隨行的還有幾個人,他們特意落後他一段,保持著距離跟著。鐘家跟來的人,保護他的安全。
鐘予微微向已經到場的其他人點了下頭。
“早。”
其他人一驚,像是受到了美人的衝擊,立即也開始回過來打招呼。
“早,早上好,神子!……”
“您也早上好!”
……
“——神子,您也試一下這個茶!我剛剛給領主大人嘗了,她說味道不錯呢!”
希萊德騎馬繞過去,將熱茶也遞給他,少年聲音熱情,“保暖的!”
鐘予接過,禮貌道謝。
“謝謝。”
蘇藍注意到,在希萊德說出“她說味道不錯”的時候,鐘予接過的手頓了一下。
“啊,不、不用謝!您喜歡就好!您要是喜歡,我之後也給您做!”
希萊德是個什麼都寫在臉上的坦率性子,這下驀地被美麗的神子大人道謝,少年臉上頓時不好意思地漲紅了。
他一夾馬肚子,撤後了點跟他的同伴們去打鬨了。
身後喧鬨的歡笑聲音傳來。
鐘予騎馬到了蘇藍身邊。
他用隻有她能聽見的聲音,輕輕地說了一句,“早。”
“領主大人。”
蘇藍側過眼看他。
鐘予卻垂著眼,盯著自己手上的韁繩,側臉的線條優美,烏黑發梢裡的耳尖染起薄薄的紅。
蘇藍想起,昨天她跟希萊德說完話,關上門鐘予從身後抱住她的時候,也這麼叫了一聲。
輕柔摟抱住她的手臂很快又收回去,他稍稍退後了一點。麵對著她的目光,鐘予隻是偏過了些臉,說,“擁抱是北山森的習慣。我隻是想……融入一點。”
從昨天的畫麵裡回過神來,兩人往前騎行著,蘇藍看著雪花飄落在他的肩頭,慢慢向後仰了仰身子。
“早。”她說,
“叫我的方式,也要跟他們融入?”
被舊世最大的貴族叫領主,有些微妙的感覺。
鐘予依舊垂著眼,明顯知道她在說哪句話,耳尖清晰可見地又紅了一點。
“……嗯。”他慢慢地說,“我想順應當地的風俗。”
“我這麼叫你……很奇怪麼?”
蘇藍頓了頓。
他耳尖的燙紅有點灼著她的眼。
“不奇怪。”她最後說。
“好。……領主大人。”
蘇藍又微不可查地頓了一下。
兩人往前騎了一段。
狩獵剛開始,眾人需要活動一段時間,正好就往雪林裡走。馬蹄踏在雪地上,在他們身後留下了串串痕跡。
鐘予身體不好,馬也不能騎得太快,蘇藍維持著速度跟他並行。
這次出來的打獵,本身也就是以他們兩人為主,跟隨著的其他人也不介意地放慢了腳步,簇擁在他們身邊。
“領主大人!”
希萊德想起來了什麼似的,一夾馬肚,又繞回了蘇藍的右側。
“今天爺爺他們現在在林子裡的營地裡呆著呢,我們就一路獵過去到營地那裡,正好晚上住一晚,明天一早回來。”
希萊德對兩人說,又興奮起來,
“雖然這一路短,但說不定我們能打到點狐狸什麼的!”
蘇藍彎起眉眼,“是嗎。”
希萊德說,“山莊附近的林子裡狐狸很多,很煩人!我還小的時候,冬天就會和幾個朋友跑出來打狐狸——”
“不過,喏,”
少年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跑在他們馬跟前的幾條獵犬,
“反正有它們在,就是狐狸而已,也沒有特彆難打。”
獵犬們似乎聽到了主人的叫喚和誇獎,打了個圈兒興奮地呼了幾聲。
“狐狸被它們追到精疲力儘了,就會自己挖個洞藏起來,我們跟著追,看準時機開槍就行。”
蘇藍好奇:“那難打的是什麼?”
少年脫口而出:“鹿。”
“鹿?”
“對,”希萊德撓了撓頭,呼出的氣都形成白霧,“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北山森附近的鹿都特彆警敏,還特靈活……我們最好的獵手,也要花上個幾天蟄伏,才能打到一頭。”
轉而,他的語氣又激昂起來,“不過我們這次了,說不定就能看到鹿呢!至少能有點希望!”
蘇藍沒忍住,笑了一下:“就是打不到?”
“那的確是有點……勉強了。”
聽著他們的對話,身邊的同伴們都笑起來。
“希萊德啊,怎麼這就放棄了?……”
“不是從小勵誌要自己打上一頭鹿的嗎?”
“彆放棄夢想啊!……”
希萊德也漲紅了臉衝他們嚷道,“什麼啊!我可沒放棄!你們有本事也打隻鹿!”
“好啊好啊,誰怕誰!”同伴們也不服輸起來了,“這次看到鹿你彆慫!來啊,今天咱們比賽啊!”
“比就比!”少年示意了下自己背後的獵.槍,得意洋洋,“我這把槍可是什麼都能打,你們就拿著你們的小槍打狐狸去吧!”
……
幾個人去鬨去了,蘇藍也看了眼自己的槍。
希萊德給他們準備的獵.槍跟他是同一個款式。長槍杆的步.槍,.243的口徑,射程很遠,大小型的獵物都能輕鬆射殺。
就是很重。
蘇藍看向旁邊的鐘予。
鐘予拿不太動這麼重的槍。他的槍法也並不好,高中的時候,蘇藍還記得他把子彈直接打到了自己靶子上的事情。
黑發的美麗少年站在靶前,轉過臉,耳尖薄紅,輕聲地跟她說,“學姐,對不起,我沒怎麼學過……你能再陪我練一次嗎?”
蘇藍想,現在的鐘予,其實跟那個時候的長相,沒有太多變化。
更豔麗了,更瑰豔了,長開了一些的玫瑰,眼尾的緋紅更重,蠱人心弦。
似乎是被她盯著有些不好意思,鐘予慢慢地彆過了臉,把獵.槍交給了身後落後半步他們騎著的那個鐘家的隨從。
他自己空著手握著韁繩,就安靜地在她身邊騎著馬。
雪林裡寒冷,騎了一會兒,他也披上了一件深色的絨裘。披風的係扣在頸間扣上,他向她轉頭望過來的時候,一張臉凝白若瓷,微微抿起唇,笑了一下。
本來,鐘予這次來也隻是隨同,不會真的開槍打獵。
於是,在獵犬開始興奮地噴著鼻息蠢蠢欲動的時候,幾人一勒韁繩,招呼上了。
“——有狐狸!”
“快!準備跟上!”有中年男人呼喊起來,“要動了!快快快,我們走!”
“領主大人!——”
幾人呼叫。
蘇藍韁繩在皮質手套裡繞上一圈,勒住了一些馬步,她側過臉望向鐘予。
“鐘予。”
鐘予跟她對視,優美流暢的下頜線微微點了下,他勒了下韁繩,馬的步子在原地踏了幾步,轉向一邊。
鐘家幾個跟隨著的人,也跟他一齊向同一個方向跟過去。
“山坡上。”他輕聲說。
他在山坡上方一點的位置等他們。
“好。”
蘇藍點了下頭,隨即調轉馬頭,夾了馬肚子,追上了前方的幾個人。
貴族獵場的傳統,身體不便不參與狩獵的人都會去附近視野好的小山高處等著,他一說,蘇藍就明白了。
獵犬興奮地向前追逐著,呼哧呼哧的響聲從最前方傳來,雪地裡留下一串腳印,幾人騎著馬在它們身後追逐著。
“彆放跑了!”
“快啊!”
蘇藍的玩心也起來了,她眯了眯眼,看向獵犬追逐的方向,揚了下眉,猛夾了一下馬肚。
“領主大人!”
其他人見她也追上來了,興奮地叫起來。
“快來!一起比賽啊!”
撲麵而來的寒風吹得蘇藍的臉冰涼,幾縷散落的碎發被風吹得揚起,她的身體前傾,躬伏在馬背上,有力的腿收得很緊,努力把身體的重心壓低,減少風的阻力。
獵犬對狐狸的氣味太熟悉,激動地在林間向前衝刺著,遠遠望去,能看到雪林間竄出去的幾抹微小的身影。
一群人向前急速騎馬追逐而去。
“快快快!要追到了!——”
“今天第一隻狐狸!是老子的!”
“我的——!”
訓練有素的獵犬追到了狐狸,蘇藍手很穩,摸槍上膛。
很快,槍響了。
“——砰!”
……
“領主大人!”
馬被拽著韁繩停了下來,一直跟在蘇藍身後排在第二的中年人追上來,麵上閃著驚喜和不可置信,“——領主大人,您槍這麼準?!”
一陣馬蹄聲,跟在他們身後的幾個人也陸續到了。
他們看到一槍擊中的獵物的時候,也露出了不敢相信的震驚神色。
“您以前練過嗎?”
“也太厲害了!”
“您槍法怎麼會這麼好?”
最後一個人是希萊德,他的話脫口而出,之後才反應過來,漲紅了臉趕緊解釋道,
“不是,領主大人,我以為像您這種身份……應該不會有太多野外打獵的經驗……槍還這麼準……”
剛剛他可是都看見了,馬背上疾馳,所有人都忙著穩定身形。
領主大人騎裝勁勁,修長的雙腿夾上馬肚,就那樣驚人地在顛簸之中穩穩地直起身子舉槍上膛,動作極快。
下一瞬,槍就響了。
英姿颯爽,現在女人握著韁繩,她的胸口還微微起伏著,頭發因為剛剛的疾馳散亂了一些,有幾縷散落在明豔的側臉上。
似乎聽到了他的話,她轉過眼看過來,淺金色的眼眸裡笑意微揚。
像是最漂亮的晨間的霞光。
領主大人彎起了下唇角,
“希萊德,不是要比賽嗎?不要泄氣啊。”
“……好,好!”希萊德立馬應道,“下一個獵物就是我的!”
“好,我等著看。”
蘇藍轉了一些馬頭,和另外幾個山莊裡的中年人聊起來,幾人聊著打獵的技巧,相談甚歡,笑聲不斷。
希萊德望著女人的側影,少年的心劇烈地怦怦地跳起來-
一行人酣暢淋漓地在林間追逐了很久,又收獲了不少獵物,除了狐狸,還有幾隻雉雞和鬆雞,看上去呆頭呆腦,很肥美。
眾人打道回府,調轉馬頭,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
“太好了,今晚等下到營地把這些交給爺爺他們,我們又有大餐吃了!”
希萊德興奮地叫起來,他駕馬上前,看向蘇藍,“領主大人,您上次沒來得及嘗我爺爺的手藝,這次一定要試試看!”
“是麼?”蘇藍臉上露出一絲驚訝,隨即笑起來,“好,到時候準備的時候叫我,我一起幫忙。”
“啊不用不用!”希萊德臉紅起來,“我來就行!您是客人,怎麼能讓您動手!”
“我爺爺手藝可好了,我跟您說,上次……”
少年嘰嘰喳喳的,又說了很多以前打獵的時候和爺爺在營地做飯的趣事。
蘇藍騎著馬往前,金眸看上去專注地聽著,但她其實有些心不在焉。
這幾天晚上她吃慣了鐘予的手藝,又把她本來已經開始將就了的胃養刁了一些。
不知道能不能再習慣吃彆人做的飯。
鐘予……
鐘予還在小山上等著他們麼?
她向遠處望去,雪壓在密密的枝頭,隻能隱約偏見不遠處起伏的地勢。
看不清晰。
莫名地,蘇藍腿夾了下馬肚,加快了點速度。
其他人跟著她,也一齊提了速,在林間往回騎著。
眾人又前進了不少。
忽地,有人出聲。
“等一下,有鹿。”
這聲一出,所有人都頓了一下。
蘇藍也定了下身子。
他們暫時停住,望過去,冬天的雪地更容易留下痕跡,就在那人手指指著的方向,雪地上有一排明顯清晰的腳印。
每一個腳印都由兩片蹄印組成,看起來像個倒置的心臟。
腳印很大,前後的大小也不一樣,在雪地裡陷得很深,甚至沒有什麼落雪。
所有人在一瞬間就明白了這代表了什麼。
一隻公鹿,成年,體積很大。
獨行,而且……
剛剛離開。
果然,就在下一瞬,有人叫出來:“就在那裡!”
眾人順著他指的方向定神看去,遠遠的雪林之間,有一抹矯健的身影,似乎是受到了驚嚇,飛速跳躍著奔開。
“鹿!”
“好大的鹿!”
“居然真的是鹿!”
“天啊,什麼運氣,咱們快追!!——”
一行人頓時血液沸騰,猛夾馬肚就像著那個身影消失的方向奔去。
“希萊德,你的機會來了!”
“讓他拉倒吧!機會是老子的!”
“快追!快快快!彆廢話了——”
“這可是鹿啊!!”
眾人興奮瘋了,北山森本來撞見鹿就少見,何況還是一隻這麼大的雄鹿,如果能打下來,簡直可以在莊子裡,不,在附近的所有山莊裡吹上一輩子!
雪林路途崎嶇,獵犬興奮地嚎叫,一行人瘋狂疾馳,在馬背上顛簸地身體都在劇烈顫抖,但沒有人在乎,所有人的眼裡就隻有最前方的那一抹身影——
那隻鹿!
最前方的鹿似乎也感受到了後方激情高漲的捕獵者的包抄,奮力地奔跑著,慌不擇路,居然一掉頭,向著山坡上去了!
——山坡?
蘇藍本來對這隻鹿並不像其他山莊的人有太大的征服欲,騎著馬就落在隊伍後方。
但看到那隻巨大的雄鹿調轉方向的時候,她的腦海裡的思緒慢慢地停滯了一瞬。
山坡。
她伏下身子,緊緊貼緊了馬背,她嗓間喝出一聲,用力的雙腿猛夾了下馬,一人一馬猶如一把離弦的箭疾馳出去。
“領主大人?——”
“哇領主大人也來了?!一起啊!!”
“完了!這鹿怎麼跑得這麼快?又要給它逃了!”
“又一次?!”
身後的聲音喊出聲,蘇藍充耳不聞,她伏著上身,雙腿很穩,呼吸都撞在耳膜上,嗓間扯得很疼。很快,她就奔馳到了一眾人最前。
麵前的視野逐漸開闊,高大雄鹿的身影沒了樹影的遮擋,出現在眾人的視線裡——
蘇藍微微抬起眼,就在鹿奔馳的方向那高處的山坡上,立著一行人,似乎是也聽到了響動,那幾人的身影向鹿那裡微微轉去。
血液奔騰,吵得震耳欲聾。
她一手栓緊韁繩,另一手去摸腰間的獵.槍。
另一手也放鬆韁繩。
上膛。
托槍。
瞄準。
“砰——!”
一聲槍響,響徹山坡。
石破天驚一般,震得眾人的心都一顫。
在眾人震驚的視線中,那遠處的雄鹿向前又跑了幾步,然後,身形重重地晃了晃。
隨即,那高大的身形像是終於中了石化咒術一般,僵直站定——
——轟!
那眾人視線彙聚之中的雄鹿,猛地轟然倒下在地。
大地都顫動了一下。
驟然安靜了。
疾馳過去的眾人驚地茫然,迅速奔上前。
等他們騎著馬趕到鹿的身邊等到看清了,都是不可置信地瞪直了眼。
剛剛射中的那一顆子彈,正正好好,從鹿的前胸與肩膀之間穿過。
穩,準,又狠。
一個教科書一般,最為標準的致命槍傷。
一擊……斃命。
從那麼遠打中——這得是什麼樣的槍法和準頭?
一時之間,山坡上風聲獵獵,沒有人說話。
……
蘇藍收起自己手裡的獵.槍。
她跟著眾人的目光,一齊仰頭,向高處看去。
那個麵容美麗得不食人間煙火,矜貴出奇的貴族正遙遙地騎在馬上。
他將手裡的長杆獵.槍,不疾不徐地遞給身後的隨從,姿勢鎮靜又優雅。
天光極亮,照在他身上,襯得光彩絕倫,像是有一層朦朧又說不清的光霧。
他太熟練了。
這個場景太過於震撼,眾人一時之間都沒說出話。
“……神、神子大人……?”
鐘予,有人僵直著,訥訥出聲。
他喃喃的,是北山森語言裡的那個代表“森林的神子”的詞。
聲音順著風聲往下吹拂,很快就散在了風裡。
山坡高處,似乎是跟隨著的幾個隨從附耳跟著中間的人說了什麼。
鐘予偏過臉,下意識向他們轉來。
遠遠地。
觸及到了蘇藍的視線,那張美麗又精致的臉微怔,然後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他握著韁繩的手攥緊了。
“這也……太厲害了……”
一人出聲,隨即,眾人終於從不敢相信之中反應了過來。
“天!神子大人!這可是神子大人!”
“您也太厲害了!”
“是鹿啊!雄鹿!您怎麼能一槍就斃命的?!”
一行人驚喜歡呼著騎馬奔上前,熱烈地稱讚慶祝起來。
“您槍法是怎麼練的?!您一定要教教我!——”
……
蘇藍也慢慢地跟著他們往上騎,步子放得很緩,過了許久才到了鐘予身邊。
其他人本來簇擁在鐘予身邊,還在興奮地祝賀著,見蘇藍騎上來,他們二人似乎要說話,都自覺地往旁邊閃避開來。
有的人去跟隨從搭話,有的人騎馬下坡去看鹿,商討著要怎麼處理帶走。希萊德本來激動地還要湊上前跟兩人說上兩句,被同伴毫不留情地拉走了。
一群人沸沸揚揚,鬨哄哄的嘈雜聲都遠去了。
山坡高處隻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鐘予在跟蘇藍對視之後,就默默地垂下了眼,長睫斂下,手指攥緊著韁繩。
“鐘予。”她說。
“……嗯。”
嫣紅柔軟的唇被他無意識地緊張咬著,唇角還能隱約看見之前留下來的傷痕。
很淡。
“對、對不起……”他有點結結巴巴。睫羽低垂著輕輕抖著,不知道該往哪裡看。
蘇藍唇角上翹,聲音很輕。
“……‘學姐,我沒怎麼學過’?”
她重複了一句他以前對她說過的話。
鐘予驀地抬起頭,跟她對視。
羞紅的眼尾淚痣灼灼,像是要燒起來。
第49章 第49章
雪林裡, 天色漸晚。
到了營地,駐紮在那裡的莊子裡的人見到滿載而歸的一隊人, 都興奮不已, 紛紛跑出來迎接。
看到他們打到的幾隻狐狸,眾人的興奮不已。
“這麼多狐狸?!”
“收獲不錯啊!”
看到他們手上拎出來的雉雞和鬆雞,眾人的興奮又提了一個度。
“好啊, 今晚有大餐吃了!快快,快叫老爺子出來——”
歡呼聲在看到他們最後拖進來的那隻巨鹿的時候戛然而止。
“鹿?!”
“——這是……?”
“天,這是誰打下來的?!”
看著體型巨大的雄鹿, 營地裡的人一個比一個傻。在知道鹿還是那位“神子”打下來的時候,眾人驚地斷斷續續倒抽氣, 興奮度逼近了閾值。
就連見慣了風浪的希萊德的爺爺,出來見到了雄鹿的體型也震驚不已。
老爺子注視著鐘予看了又看,目光格外愕然, 驚疑不定。
“……好了, 你這下,要坐實‘神子’的名號了。”
跟著眾人一齊下了馬, 往營地裡走的時候, 蘇藍偏過臉,有點好笑。
“北山森這兩年都沒人打到過鹿, 你之前那一槍算是給他們破了個例。”
希萊德的爺爺震驚了半天,招呼眾人去做菜,許多人去幫忙,作為客人的他們兩人便先去休息。
兩人向著一邊的平屋走去。
鐘予已經對這個代表“神子”的北山森詞語熟悉了, 他走在蘇藍身邊, 眼睫扇了一下,望向她。
他停頓了一下, “我是不是不該搶了他們的風頭?”
“你那槍打不到,他們其實也沒有人能打到。”
蘇藍說,淺金色的眸瞥了他一眼,嗓音很慢,
“冬天的雄鹿,這可是個難得的彩頭。——鹿這麼難打,也就‘森林的神子’能給他們這種祝福了,他們高興還來不及。”
鐘予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的聲音輕輕響起。
“槍的事情,高中的時候……對不起。”
蘇藍揚了下眉。
“狩獵是一回事,打靶又是一回事,我沒有故意想騙你……”
“我的確沒怎麼練過……”
“手.槍比獵.槍這麼難打麼?”
蘇藍輕輕笑起來,“你第一次來的時候,還正好打中我的槍靶呢。”
“那回是——”鐘予頓了一下,聲音輕了一點,“那回是……真的失誤。”
高挑的少女靠得太近,手托在他的肩膀上,溫熱的觸感透過衣物被他清晰地感覺到,鐘予心跳得太快,手都在顫抖,開槍難得地走神。
“你狩獵這麼熟練,再怎麼也不會……”
蘇藍聽了剛想順著接話 ,她忽地想起了當時的場景,頓了一下。
商場混跡多年,怎麼樣的話都能順暢接下去的蘇藍,難得地,沒繼續話題了。
她知道了為什麼鐘予會失誤。
再往下,像是有什麼要露出水麵,黑夜裡潭麵無風微動,要被人伸手觸及。
鐘予安靜地跟在她身邊,也默契地沒再說話。
夜晚的雪原林間很靜。
風在暗湧-
營地裡隻有平房一般的木屋,北山森的人以為他們隻是普通的家族好友關係,就收拾了兩間分開的屋子。
當然,兩人的隨從早就提前一步到達,已經分彆把屋子的內部布置得更加舒適,來適應他們主人的習慣。
站在兩間挨著的屋子前麵,蘇藍跟他暫時分彆。
“等下見。”她笑了下,“希萊德的爺爺晚上應該要做大餐,好好慶祝你的鹿。”
豐收的狩獵的晚上案例就是會有一場盛宴,鐘予點了下頭,輕聲說,“好。”
“等下見……領主大人。”
聲音很輕,尾音微揚。
蘇藍頓了下。
她轉過頭,正好看見鐘予轉身的背影,他離開的時候,右腳的腳步稍微遲緩了一下。
盯了一會兒,蘇藍收回視線,沒太在意,她推門進了自己的屋子。
晚餐好的時候,希萊德來敲她的門。
蘇藍正在換衣服,等了一會兒才開了門。
“領主大人!晚飯好啦!”
希萊德叫道,
“今天爺爺做了好多菜,我帶您——”
看到換了一身衣服的她,少年忽地卡殼了。
麵前開門出來的女人換下了騎裝,一身淺色的舒適衣物襯得她膚色明亮。白天束起的長長黑發此時散落肩頭,溫和的燈光下多了幾分柔意。
那雙淺金色的眸子,正映著他的臉。
希萊德的心臟……驀地漏了一拍。
“抱歉讓你等了。走嗎?”她關上門問。
“……走,走。”
少年回過神,臉上漫起了薄紅,帶著她往主屋走,身上都出了一層汗。
主屋內,希萊德的爺爺果然做了一桌大菜。
雪地的野生鬆雞肉質鮮嫩,湯汁鮮美可口,原汁原味的燉雞聞起來就讓人食指大動。
蘇藍先是去跟老爺子打招呼,她笑眼彎彎,又會說話,老爺子紅光滿麵地跟她喝了一杯,拍了拍她的肩。
鐘予比她早到一點,已經被早喝上的一群人挨著敬酒。
換上了常服的美麗的黑發美人坐在那裡,端著酒杯,屋內溫暖的火光在他身上染上一層暖意,多了幾分煙火氣。
鐘予從來沒見過這樣鬨騰熱鬨的場合,他手指略略攥緊,把他那一點隱藏很好的局促映進了蘇藍的眼裡。
蘇藍走過去,三言兩語招呼了眾人,坐在鐘予身邊倒了酒跟這些人喝了起來,轉移了他們的注意力。
一隻手將酒杯從他的手裡抽走,換進來的是一杯熱茶。
鐘予微怔地扭臉去看她。身旁的女人正笑意盈盈地拿起酒杯。
“你們的‘神子’不能喝酒,我多替他喝點。”
其他人大喊起來。
“領主大人,上次我就聽說您酒量很好,這次可不要推脫啊!”
“是啊,讓艾德大哥見識見識,他聽了您的酒量就一直想跟您一較高下一次呢,哈哈哈哈!”
“來來來,給咱們領主滿上!”
蘇藍酒量是真的不錯,她於是也笑著全部應了。
酒是雪原莊子裡自己釀的烈酒,喝下去辛辣一片,整個身體都熱起來。
希萊德也眼巴巴地跑過來,紅著臉要跟她喝酒。
其他人笑他,“希萊德,你酒量就那麼丁點兒大,還敢跟我們領主喝酒?”
“怎麼了,我就喝!我怎麼不能喝,我可能喝了!”少年頓時不服,一仰頭,整杯燒刀子都灌入了嘴裡,頓時咳得他上氣不接下氣。
“咳咳……咳咳咳!……”
“就這——還算能喝啊?”
“彆給我們領主大人添麻煩!”
眾人鬨鬨哄哄,笑聲不斷。
蘇藍也不介意,她笑著也喝完了自己酒杯裡的酒,亮了下杯底。
“不愧是領主大人,大氣!”
“來,繼續繼續,喝!”
……
吃著喝著,雪原內主屋裡燈火暖融,氣氛熱鬨。
蘇藍放下了筷子。
燉雪雞的味道的確不錯,比她想象中的好,但她還是覺得有點遺憾。
如果換個人來做……
正想著,她移了些眼,看向旁邊的鐘予。
他也正好望著她。
凝白的臉龐漫上了柔柔的紅暈,眼尾也柔紅。
眸子裡帶上了薄薄的水霧。
蘇藍微微怔了下。
她反應了過來,“你還是喝酒了?”
“……嗯。”鐘予點頭,聲音有點慢,“剛剛來的時候他們很熱情……沒推脫掉。”
“喝了多少?”
“……一杯。”
蘇藍吸了口氣,“一整杯?”
“……嗯。”
鐘予嗓音很輕,“我以為,要跟他們喝的一樣多才行……”
蘇藍凝滯了片刻。
鐘予的酒量……她是知道的。
小半杯白葡萄酒,他就能搖搖晃晃站不穩。這一整杯自釀的燒刀子烈酒……
她有點啼笑皆非,但忍住了,唇角還是輕輕彎起。
“你要不要回去休息?”
“我沒事。”鐘予臉上泛起紅暈,他彎起眼尾慢慢笑了一下,“這裡氛圍很好,我很喜歡。”待在她身邊就很好。
“嗯,要是不舒服和我說。”
蘇藍又看了他一眼,見他除了醉意上湧,臉紅之外沒什麼彆的,稍稍放下點心來。
喝了一會兒,她身邊又有個人擠過來坐下了。
是希萊德。
“領主大人!……”
他在她另外一邊坐下。
少年醉得厲害,過來就張開雙臂給了蘇藍一個擁抱。
蘇藍眼疾手快撈了他一下,他才沒有滑到地上去,引起了周圍幾人一陣笑聲。
“領主,他是占你便宜呢!”
“彆撈他了!讓他自己睡地上去,哈哈哈哈!”
還有人喝高了,揶揄起來,
“我看希萊德啊,是對您有意思——”
這話引起了一片附和。
“是啊是啊,上次您來的時候他就一直纏著您!”
“還說上次呢,這次還不是?他就一直在您身邊轉悠,跟我們說話的時候也嘰嘰喳喳地全在談論您……”
“對對對,我耳朵都快起繭子了!”
……
“他喝醉了而已。”
蘇藍應對地很流暢,她和眾人笑著說了幾句,喝得爛醉的眾人便也被她把話題轉移到彆的地方去了。
蘇藍拉過希萊德,想把他按回座上。
沒想到,希萊德醉意滿滿,少年臉漲得通紅,扒在了她的衣領。
他真的仰起臉癡癡地說。
“領主大人!您下次什麼時候再來?……”
蘇藍微微頓住。
“我不光會做茶,還會做其他的……下次還做給您……您要喜歡的話……下次……想給您……我還……”
喝醉了的少年說話顛三倒四,囫圇著吐著句子。
蘇藍的驚訝一閃而過,她沒有回應,過去的經驗讓她已經被酒後投懷送抱習慣了。
她動作很自然地把希萊德撈出自己的懷裡,撈著人把他交待給了其他幾個莊子裡的人。
正好走到主屋那頭,和希萊德爺爺坐在一起的幾位長輩拉住了她,大笑起來跟她聊幾句。
鐘予從希萊德擠過來的時候,就一直喝著茶靜靜看著。
她遞來的熱茶很暖,灌進喉嚨裡也是暖的。
他隔著喧鬨的人群,看著站在那兒和長輩們聊天的蘇藍。
有幾句斷斷續續地傳過來。
“領主……小孩子不懂事,你彆介意……”
“沒關係……酒……喝醉……”
蘇藍對這種場合遊刃有餘,她立在人群裡,像是比火更暖的一抹亮色,讓人移不開視線。
“領主小姐,你這麼年輕,現在還沒結婚吧?”
有長輩拍了拍她的肩,“怎麼,連婚約也都還沒有?”
鐘予無意識地停頓了一下。
忽然,時間像是突然停滯。
一切都變得很慢。
拿著酒杯的女人彎了眉眼,唇角上揚,她笑起來。
身邊的人鬨鬨騰騰,碰杯聲,劃拳聲,大聲嚷喊聲,嘈雜一片,但是鐘予還是聽見了她的回答。
“……沒有。”
她彎起唇笑道。
很隨意。
這輕飄飄的兩個字順著風,順著空氣,順著篝火燃起的熊熊暖意,落入了鐘予的耳朵裡。
篝火燃燒木頭的聲音很輕微,劈啪聲不大,鐘予卻一瞬間聽得格外清晰。
之前喝下去的那杯烈酒像是在這個時候起了作用,滾燙地燒遍了他的四肢百骸,燃燒地一點骨血都不剩。
之後他們的對話他都沒聽見了。
鐘予有些茫然地繼續吞咽著嗓子裡的茶。
心臟被燒灼地有點痙攣,痛感遲鈍也清晰。
雖然他早就知道,他跟她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
但從她嘴裡親口聽見這句話,鐘予沒有想到痛感還是這麼強烈。
咽下茶水的喉嚨都很痛。
他們的確,沒關係了。
連名義上的伴侶也不是。
……
跟那人客氣地囑咐了幾句,蘇藍又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她發現鐘予從剛剛開始,就垂著臉捧著杯子,沒有再說話。
“醉得厲害嗎?”她眨了下眼,輕聲問。
“……還好。”
鐘予輕聲道。
他略略低垂著眼睫,長長的眼睫被火光在他的臉上投下一層陰影,柔軟嫣紅的唇被他輕輕咬著。
唇角之前的淡淡傷痕還在。
夜深了,有幾人喝得酊酩大醉,很快晚餐終於散了。
希萊德早就醉得昏睡過去,被人扛走的時候嘴裡還在囈語著“領主”的字句,幾個還清醒的同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他帶走了。
蘇藍也準備離開。
鐘予果然也醉得有點晃晃悠悠。
她問:“還能走麼?”
“……嗯,能走。”他點頭。
蘇藍將他的一隻手臂搭在自己的肩上,自己環住他的腰,帶他往平屋走。
走出暖融的屋外,寒風撲麵襲來,蘇藍剛剛漫起微醺的醉意醒了幾分。
她側過臉,看向摟著的鐘予,“冷不冷?”
他慢慢地搖了搖頭。
“那就好。”
把他一路帶到他的屋前,蘇藍停了下來。
“……我、我自己來就行。”
鐘予乖乖地從她懷裡出來,跌撞著自己去推門。
蘇藍這回她注意到了,鐘予的右腿是真的有點重心不穩。
之前不是錯覺。
“鐘予。”
她蹙起眉,“你腿受傷了?”
扶著門框,鐘予垂著眼,頓了一下,“不算受傷。就是……蹭破了一點。”
“太久沒騎馬了,我等下自己塗藥,沒關係的……謝謝你,送我回來。”
騎馬很容易蹭破腿,這次用的也並不是他自己的馬具。
蘇藍頓了頓,見鐘予推門身形搖晃,差點跌倒,還是抱住了他的腰,扶住了他。
身體單薄又溫熱,輕微地顫抖。
砰。
門在身後關上,隔絕了屋外的寒風。
屋內的篝火燃著,將兩人的身體拂上一層暖意。
“你醉成這樣,怎麼自己塗藥膏?”
“沒關係的。”他彆過臉,輕聲道,“隻是塗藥……我可以自己來。”
把鐘予放平在床上,蘇藍沒跟醉了的人多爭執,直接問:“藥箱在哪裡?”
枕在床上,過了很久,鐘予緩慢地抬起手,示意了一個方向。
隨從們東西收拾地很整齊,蘇藍沒費多少功夫就在櫃子裡找到了應急用的小藥箱。
坐回了床前,蘇藍打開藥箱的蓋子,在裡麵翻出了擦傷的膏藥。
“這個藥膏看起來不錯。太久沒騎馬的確會擦傷,你腿上哪裡……”
蘇藍的話音頓住。
趴伏在枕頭上,鐘予的臉埋進柔軟的布料裡。
留出的那一小半臉,火光映在他的臉側,將那長長的睫毛上掛著的水珠映得晶瑩。
他的眼尾濕紅,淚水滑落,又難堪地彆過去了臉。
第50章 第50章
躺在床上的黑發美人穿著的是一件深色的單衣, 墨綠色的昂貴繡線在衣物邊緣繡出了淺淡低調的花紋,柔軟細致的布料彰顯出了它的價值不菲。
此時, 這件昂貴非凡的上衣的袖口, 已經被淚水打濕了一片。墨綠寶石的袖扣也被淚水浸濕,在火光下映出水潤的灼光。
鐘予垂著眼偏過頭,無聲地抹掉自己的眼淚, 不想讓她看到。
不知道是混雜了醉意還是彆的什麼,他的眼尾濕潤又紅,看上去委屈又無助。
蘇藍定定看著他, 嗓間微動。
篝火在壁爐中跳動著,灼燙著她的半邊身體。
她放下了手中的藥膏。
“……鐘予。”
她的聲音剛一出口, 鐘予就縮了一下。
他的身體往一旁的毯子裡靠了一點,把臉直接轉過去了,背對著她。
單薄的身體蜷縮起來, 像是努力地要把自己藏起來。
醉著不清醒的他, 看上去格外脆弱。
蘇藍往床上坐了一些,柔軟的床微微陷下。
她沒有什麼哄人的經驗。
尤其是哭著的人。
大多數的時候, 她無動於衷。
她的小情人一向很有自覺, 所有的眼淚隻是為了用於撒嬌和情趣。哭得都是梨花帶雨,適可而止, 搏一個她的同情,或者是激起她並不想要隱藏的施虐欲,在床上。
除此之外,蘇藍唯一哄過的人就隻剩下弟弟蘇梓了。還僅限於小少年在觸碰到不該觸碰的線之前。
但就算姐友弟恭的時候, 她的哄人也就僅限於讓人買來小少年喜歡的零嘴或者小玩意兒, 短暫地抱上一抱他。蘇梓哭的次數太多,她甚至後來有些心不在焉。
但鐘予呢。
蘇藍看著他單薄的縮在絨毯下的身形, 撐在床單上的手指動了動。
蘇藍忽然覺得,好像重生之後,她……經常把他弄哭。
看到他眼尾濕熱的眼淚的時候,蘇藍微微凝住了。
她想起高中的時候,部長好友新談了對象,戀人一掉眼淚,部長就心疼地跟什麼似的,課都不上了,捧著手機蹲在宿舍門口隻管眼巴巴等著哄人。
蘇藍嘲笑她黏糊,蘇藍自己的曖昧對象一個比一個乖巧,從來不用她操心。
……現在呢?
她身側的人正微微發著抖,淚水滑落臉頰,背對著她無聲地嗚咽。
這是鐘予。不是她的曖昧對象。
蘇藍蜷了蜷手指。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去揉他腦後的發。
手一觸碰上,鐘予的身體就像是被什麼驚到似的,輕輕一顫。
但他躬了躬背,沒有避開她的觸碰。
鐘予的頭發觸感很好。烏黑的發的色澤像是最名貴的墨,發梢有一些很輕的自來卷,柔軟又有些小小的韌勁。
發絲順著指縫滑過。
她像是順小貓的毛一般,慢慢地揉他的發。
她在試探。
很輕,很輕。
過了一會兒。
小貓輕聲地開了口。
“……對不起。”
嗓音還帶著一絲嗚咽的音。
蘇藍沒想到他第一句話是道歉,她的手微微頓了一下。
“對不起……”他斷斷續續地道,“我沒有想要哭的……”
“但好像喝了很多的酒……眼淚……眼淚怎麼都止不住。”
“它停不下來……我不想讓你看見的……”
“對不起……蘇藍,我又給你添麻煩……你不用管我……我睡一覺就好了……”
本來清淩淩的嗓音沾上了淚,帶上了一絲哭音,軟軟綿綿的,讓人忍不住想要哄他。
蘇藍也這麼做了。
鐘予的身體脆弱又輕,像片羽毛,她直接把他抱進懷裡,手繼續順著他的頭發揉著。
“怎麼了,鐘予。”
她內心輕輕歎了口氣,緩聲哄道,揉他頭發的手放得很輕,“你沒給我添麻煩。”
“怎麼掉這麼多眼淚,受什麼委屈了?剛剛我沒來的時候那些人說什麼了?”
懷裡的腦袋搖了搖,沒有說話。
她頓了下,“……是因為希萊德嗎?”
又輕輕地搖了搖頭。
“沒什麼的……蘇藍……”他悶悶地道,眼淚還止不住往下流,打濕了她的衣襟,“是我自己的問題……”
“對不起……”
可憐的小貓又磕磕絆絆地嗚咽著道歉。
“你一天很累,你先去睡吧……蘇藍……我睡一會兒就好了……”
蘇藍見他不想說,也沒繼續問。
她就這麼揉了一會兒他的頭發,目光掃到了放到一旁的藥膏。
“鐘予,”她輕聲道,“藥膏還是得上,明天你還要騎馬,你不上藥的話好不了。擦傷很小,但彆讓傷口加重了,好不好?”
鐘予輕輕地點了點頭。
“……嗯。”打濕的眼睫乖順地垂下。
蘇藍伸手夠來了那一罐藥膏。她靠在床板上,讓鐘予也背靠著坐在她懷裡,她伸手彎起他的右腿,卷起了他的褲腳。
鐘予之前就換上了常服,估計是因為擦傷的關係,選的褲子褲腿很寬鬆,她三兩下就卷了起來,很容易。
暖融融的光映照下,露出的腿凝白晃眼。
蘇藍頓了一頓,她輕柔地掰住他的膝蓋,仔細打量了一下露出來的部分,皮膚細膩,白皙如上好的玉石,沒有傷痕。
“鐘予,擦傷是在……”
剛想問出口,她就定住了。
她本來下意識以為他是被什麼東西刮傷。現在想想,馬鞍如果不適配……傷的地方其實是在,大腿內側。
她突然覺得懷中的身體有點燙了起來。
鐘予似乎也從酒精的遲鈍反應之中意識到了什麼,耳尖透紅,她懷裡的腦袋垂了垂,嗓音輕又啞,
“我……我自己來……那個,藥膏……”
“……好。”
拿著藥膏的手指曲了曲,蘇藍有點不自然地把藥膏的罐子遞到他手裡。
蘇藍也沒動,就維持著這個從背後抱著他的姿勢。鐘予伸手默默地去卷自己的褲腿。鐘予的腿漂亮地出奇,蘇藍幾乎看了一眼就移開了視線。
溫暖的室內,一切的聲音都很清晰。
藥膏罐子的蓋子被擰開,蓋子被放下,衣物被卷起,手指挖出藥膏……
啪嗒。
手掌大的藥罐沒被拿穩,從手裡滑落下去。
鐘予酒意上湧,醉得迷迷糊糊,手完全沒力氣,他發出輕輕的驚叫聲,眼睜睜地看著軟膩的藥膏幾乎全部從罐子裡傾灑了出去,潑落在他的腿上。
他帶著淚痕,有點傻傻地嗚咽著回頭看蘇藍,眼尾哭得紅紅。
“灑了……藥膏……”
“……沒事。”鐘予的聲音又啞又柔,蘇藍不由得吸了口氣,她腦袋裡有點放空,下意識地順手抽來了手邊的布料就替他擦。
擦了兩下,她才發現她手裡拿的是那條白絨絨的圍脖。本來軟絨的絨毛現在沾了藥膏,毛流全部都粘在一起,黏糊糊地一片。
蘇藍:……
這是鐘予平常戴的那條。
她的第一個反應是,她欠了他一條圍脖。
第二個反應後知後覺。剛剛她替他擦的時候,非禮勿視地避開了視線,動作胡亂地不知道碰到了哪裡,還絲毫不輕柔地摩擦了,鐘予顫抖了半天,氣息早就變了調,手被他身體下意識反應地夾住,反而擠得更靠裡麵。臉埋在了她的頸間,都在發抖。
手裡握著的白絨絨的圍脖還被藥膏沾得一塌糊塗,黏膩地打濕了她滿手。
小貓的氣息急促又濕熱。他還掉著眼淚,臉蹭在她的脖頸,茫然無措。
鐘予下意識抓住了她的手腕,緊緊地,但醉意朦朧的他又沒有什麼力氣,反而像情人的親昵一般,手指指腹反複在她的手腕上無力地抓緊,鬆開。
他很害怕。之前那句“沒有婚約”,像是一盆涼水。醉意放大了一切,他像是溺水的人,非要攀住一點什麼,無助又急切地想要向她靠近。
他不想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
他明明,原來……是她的夫人的。
他們明明原來是可以站在一起的。
鐘予眼淚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往下掉。
蘇藍。他叫她。
叫了好幾遍。蘇藍身體僵硬,一動不動地握著那條絨絨的圍脖,思維都在停滯。
最後那根弦,在他慢慢撐了點身子,到她的耳邊吐出濕熱的氣息嗚咽著喊了一聲,領主大人,的時候,斷了。
蘇藍有一雙對於Alpha來說非常漂亮的手。
她的手指很有力度,很長,高強度的持槍射擊的訓練,讓她的虎口,掌腹,食指關節都帶上了薄薄的一層繭,摸上去會有些粗糙,但同時又不失美感。
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跟鐘予婚禮那一天,在島上的海邊,婚禮上用的鋪滿的玫瑰花海被風吹散,飄散灑落進了海水裡。
金色的陽光像火光一般,波光粼粼,將散落的玫瑰花瓣衝上岸邊,她走近水邊,從浪花裡撈起片玫瑰花瓣。玫瑰花瓣被海水打濕,她帶著薄繭的手指指腹撫摸過那片花瓣,將它輕柔地展開,讓它綻放,瑰豔的顏色浸濕了,水從她的指縫流下去,在火光的映襯下晶瑩剔透。
那個時候的她在想什麼呢?
沒有想過玫瑰會這麼漂亮。火光也不重要了,海麵上泛起的金色波光也不重要了,什麼都不重要了。她腦海裡一片空白,一切都淪為陪襯。
她茫然地盯著火光,手指的指腹卻把花瓣碾磨在指間,一點點在手指上蹭出痕跡。
懷裡持續的痙攣在某一刻忽然僵直停止。
壁爐裡的火光仍然在熊熊燃燒,本來應該驅散寒意的暖度,此時反而顯得過高了。
鐘予的臉埋在她的頸旁,身體還在起伏,嗚咽得上氣不接下氣,掉的眼淚打濕了她肩上的衣服。
蘇藍繼續揉著他的頭發,有點僵硬地安慰著他。
“好了,好了,鐘予。”
她用同樣一隻手擦掉了他臉上的眼淚,“彆哭。”
她把那條圍脖從他的嘴裡拿出來,她塞進去的是乾淨的那一端,現在也被他嘴裡的涎水全部打濕了,毛流濕漉漉地沾成一片,都變重了。
木屋隔音不好,玫瑰的聲音哭咽的聲音又柔又嬌,她隻能這樣。
她動作輕緩地用拇指指腹也擦掉了他唇邊留下的水漬,他眼尾濕紅,睫毛根根被打濕,哭得可憐極了。
鐘予臉還很燙,酒意蔓延,又哭了這麼久,累極了,被她順著脊背安撫了一會兒,沒多久就睡了過去。
蘇藍把他放回床上,自己去了浴室。
走到洗手池前,她低下頭,盯著自己的兩隻手。
燈光下,她的手依舊很漂亮。水光瀲灩。
一隻手沾了剛剛幫他抹去的眼淚和涎水,另一隻手,從手掌,到手心,手指,關節,都有玫瑰的味道。
她對著鏡子,抬起眼,看向自己。
鏡中的女人黑發披肩,身形朦朦朧朧。
思緒很亂,什麼都不清明。
浴室的水放開,溫熱的水流衝刷,霧氣氤氳蒸騰,她在鏡子裡也看不清自己的神色了。
心臟跳得很快,說不清是什麼來由。
蘇藍閉上眼,任水流漫過自己的臉,欲.望高漲,人在溺水的前一刻,那大腦空白的那一瞬間,她想到的是鐘予的臉。
她用的是那隻玫瑰味的手。
短暫的窒息感和她思維裡的複雜情緒頻率達成了一致,讓她找到了片刻的停歇。
蘇藍一向是個自製力很好的人。
這種事情,對她來說,一向是靈肉分離。
糾纏在一起,會很麻煩。
她並不熱衷於處理麻煩,所以從來都是隻做交易。
但這個界限,在今天,被微妙地打破了。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蘇藍睜開了眼。
關上水。
渾身濕透,身上滴著水珠,蘇藍走到鏡子前。
手指觸碰霧氣朦朧的鏡麵,她手指並攏,猛地橫向抹擦了一下。
鏡子裡,劃開的霧氣裡,淺金色的眼眸定定凝視著另一雙。
像是隔著時空的兩個同樣的人沉默不言地對視。
她在詢問她自己。
她——
真的,無動於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