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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下午,趙醒歸在練習走路時特彆賣力,複健師說時間到了,讓他休息,他恍若未覺,依舊撐著助行器、低著頭,甩著腿,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苗叔過來勸他:“小歸,你走好久了,休息一會兒吧。”
“我還要練。”趙醒歸上衣前襟都被汗濕了,語氣依舊固執,“我還不累。”
苗叔好心疼:“這不是你累不累的問題,訓練是講究科學的,你走多了可能會有壞處,你要聽醫生的話。”
趙醒歸抬起頭衝苗叔怒吼:“我說了我還不累!我還能走!”
苗叔自然不會和他計較,隻能把複健師請過來,嚴厲地要求趙醒歸必須休息。
因為綁著護具,趙醒歸可以站直身體,他比苗叔高了十幾公分,低頭瞪著苗叔:“我還能走的。”
苗叔哄著他:“我知道,你當然還能走,你這不正走著嘛。”
“我不是殘廢。”趙醒歸近乎咬牙切齒,“我可以走很久,我走得很好。”
“是,是,你走得很好。”苗叔腦袋都要冒汗了,“那你也要休息的呀。”
“我……”趙醒歸心裡湧起一陣苦澀,手指捏緊助行器上的把手,指節都發白了,“我真的可以走的。”
好說歹說,他終於卸掉護具,坐在了輪椅上。
沒有了支撐,趙醒歸連一秒鐘都站不起來,他摸著綿軟無力的大腿,回憶著走路、跑步、跳躍時的感覺,哪怕是腳踏實地的感覺,他都已經快要忘記了。
從醫院回紫柳郡的路上,趙醒歸看到車窗外掠過的A大校門,說:“苗叔,我想去一下A大。”
“現在嗎?”苗叔不明白,“去做什麼?今天七號,你表姑還在放假呢。”
趙醒歸垂著眼:“我不找表姑。”
苗叔將車開去A大,在停車場停好車,苗叔下車去抽煙,隻留趙醒歸一個人坐在車廂裡。
他拿出手機,給卓蘊打電話。
卓蘊上午打網球,中午和蘇漫琴、彭凱文一起在外麵吃飯,下午逛了會街,這時候已經回到學校,正在和蘇漫琴討論晚上吃什麼。
她接起趙醒歸的電話:“喂,小歸?”
趙醒歸說:“卓老師,我現在在A大,能和你見個麵嗎?”
“現在?”卓蘊看了眼時間,是下午五點,“你是不是剛從醫院回來?不回家吃飯嗎?”
趙醒歸說:“我想見你。”
卓蘊:“……”
她覺得趙醒歸這小孩真是挺想一出是一出的,中午打來電話問她明天去不去上課,她說後天去,下午又打來電話,說要立刻見麵。
卓蘊覺得這要求有點過分,他想見她,她就必須要去讓他見嗎?這是什麼道理?她隻是一個陪讀家教,又不是趙醒歸的女朋友,還能隨叫隨到了?
就算是女朋友,也不能這樣隨叫隨到呀。
卓蘊尋思不能這麼慣著小孩,要不然以後倒黴的就是她,趙醒歸住得離A大這麼近,第一次輕易答應了,以後他要是動不動就跑來說想見她,她怎麼辦?
於是,卓蘊說:“我現在有事呢,走不開,你想和我見麵至少要提前一天和我約,我答應了你才能來,這樣臨時來找我,你覺得合適嗎?”
電話裡的趙醒歸沉默了。
“喂?小歸?”卓蘊察覺到不對勁,“趙醒歸?你怎麼了?”
“……”趙醒歸說,“對不起,是我考慮不周。”
他把電話掛斷了。
卓蘊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剛才聽趙醒歸的聲音……他是不是在哭啊?
就是那種硬忍著的、不想讓人發現、卻隱隱帶著哭腔的少年音,有點低,有點啞,還有點委屈。
卓蘊立刻把電話撥回去,趙醒歸沒接,發了條微信過來,說自己沒事,現在就回家。
卓蘊給他回消息:【我在上次丁老師辦公室樓下的小花園等你,不見不散。】
她回來後已經洗過澡,沒化妝,隨手套上一條牛仔褲,拿了件運動開衫披上,又往口袋裡塞了一包東西,頭發都沒來得及紮,匆匆忙忙地就踩上了那雙洞洞鞋。
這雙鞋被她用一杯奶茶從程穎那兒換過來了,每天洗澡時當拖鞋穿,衝刷得很乾淨。
卓蘊確信趙醒歸會去赴約,畢竟一開始要見麵的人就是他。
也是奇了怪了,她一邊小跑著往辦公樓去,一邊想,自己這是在乾什麼呀,真是把趙醒歸當弟弟寵了,卓蘅要是沒預約就跑來A大說要和她見麵,她隻會賞他一個“滾”字。
還沒跑到那棟辦公樓,卓蘊半道上就看到趙醒歸和苗叔,就在她前麵。趙醒歸自己劃著輪椅,苗叔走在他身邊。
卓蘊立刻叫他們:“趙醒歸!”
趙醒歸的輪椅停下了,180度轉過身來。
卓蘊跑過去,好奇地看著輪椅上的小少年,他穿著一身黑色運動服,薄唇緊抿,一臉的不高興,看著她的眼神帶著點小怨氣,還有點不好意思,在這日暮時分,那雙漂亮的眼睛越發顯得黝黑深邃。
苗叔問卓蘊:“小卓老師,我想問問你,附近哪兒有無障礙廁所?小歸想上個廁所,剛才我們去教學樓看了,一樓沒有,你知道哪兒有嗎?”
“無障礙廁所?”卓蘊從來沒在校園裡注意過這個,一時也想不起來,“我不知道呀。”
苗叔又說:“不是無障礙也沒關係,隻要是抽水馬桶就行,我可以幫小歸,他用不了小便池。”
趙醒歸的臉漸漸紅了,低下頭,連著耳朵尖都在發燙。
卓蘊雙手一拍:“抽水馬桶啊,那丁老師辦公的那棟樓就有,那邊外語係很多外教,不習慣用蹲坑,學校就給他們修了馬桶。”
她陪著趙醒歸和苗叔進了辦公樓,一樓沒有,坐電梯到二樓,男廁所裡果然有兩個隔間是抽水馬桶。
苗叔陪著趙醒歸進去,有馬桶的隔間和蹲坑的隔間一樣,都要上一個台階,自然也沒有安裝扶手。
趙醒歸的輪椅上不去,苗叔說要抱他上去,趙醒歸說他自己上,一步步來。
苗叔拉開隔間門給趙醒歸留出空間,趙醒歸側彎腰,一手撐輪椅、一手撐台階,轉著腰身把屁股挪到了台階上。這時候也顧不得地上臟不臟了,他坐在台階上,背對馬桶往後挪,又把兩條腿也撈上去,終於挪到馬桶邊上。
他回頭看了眼馬桶,有點高,不知道靠臂力能不能撐上去。
趙醒歸試了一下,發現不行,因為沒有扶手,他隻能撐住馬桶圈,很難用力,換了個角度再試,還是不行。
苗叔一直看著他,忍不住說:“我來幫你吧。”
到了這時候,趙醒歸已經無法拒絕,他之前就感覺到一點尿意,小腹深處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酸癢感,延伸到皮膚上,寒毛都會豎起來,他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任由苗叔抱著他的腋下,用力將他提起來,屁股放到馬桶上,兩條長腿軟綿綿地東倒西歪著,趙醒歸終於在馬桶上坐好,已經一點精神都沒有了,低聲說:“苗叔,關門吧,我自己可以的。”
“好,那你小心點,一會兒好了叫我。”苗叔幫他關上隔間門,趙醒歸自己在裡頭上廁所。
他單手撐著一邊馬桶圈,另一隻手拉下了鬆緊褲腰,再左右換手,非常費力地坐在馬桶上把褲子給脫了,接著,他用手掌輕輕按壓小腹膀胱處,沒一會兒就聽到液體流到馬桶裡的聲音,他繼續規律地按壓,一直到再也沒有水流聲為止。
就很奇怪,他明明能感覺到尿意和便意,可真正在上廁所的時候,他卻沒有一丁點的感覺,隻能用聲音來判斷有沒有上完。
又一次努力地穿上褲子,趙醒歸朝外麵叫:“苗叔,我好了。”
衛生間裡有洗手液,趙醒歸剛才雙手按過地,又摸過各種牆麵、馬桶圈,足足搓了三遍手才罷休。
他轉著輪椅離開男廁所,卓蘊還在外麵等他。
“好啦?”卓蘊笑著說,“那我們下去吧,去上次那個地方聊聊。”
看趙醒歸垂頭喪氣的樣子,卓蘊揉了下他的腦袋:“乾嗎這麼沒精神啊?有人欺負你了嗎?”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出來,趙醒歸又想起了那些痛苦的回憶。
他沒有躲開卓蘊的手,任由她在他頭發上摸了兩把,才說:“我沒事,下去吧。”
苗叔沒有打擾他們,卓蘊和趙醒歸像上次那樣坐在小花園的香樟樹下,天色已經黑了許多,這個地方沒有路燈,隻有周圍辦公樓裡透出來的一些燈光為他們照明。
卓蘊坐在石凳上,趙醒歸坐在她對麵,她歪著腦袋看他,問:“哭過啦?”
趙醒歸渾身一震,堅決否認:“沒有!”
“眼睛都是紅的呢。”卓蘊指指他的臉。
趙醒歸果真上當,立刻去摸自己的眼睛,卓蘊“哈”地一聲笑:“騙你的!”
趙醒歸的手僵住了,臉臭臭地看著她。
卓蘊問:“真哭過啦?”
趙醒歸:“……”
“發生什麼事了?這麼不開心。”卓蘊從衣兜裡把那包東西拿出來,往趙醒歸腿上拋,“喏,給你吃喜糖。”
趙醒歸在她手剛動的時候就有了預判,伸手接住了那包糖,卓蘊驚呼:“少年身手不錯啊!”
趙醒歸看了她一眼,又低頭去看那包糖。
卓蘊說:“我室友表姐結婚,帶給我的,好像挺高檔。”
“謝謝。”趙醒歸從喜糖袋裡拿出一顆費列羅,拆了包裝就咬進嘴裡,右邊腮幫子又鼓了起來。
卓蘊笑死了:“你吃東西的樣子好像倉鼠。”
趙醒歸吃下一顆甜甜的巧克力,還是低著頭不說話,雙手交握擱在大腿上,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卓蘊還從來沒這樣哄過人,換成平時早就不耐煩了,可是麵對趙醒歸,她的耐心似乎一直很好。
“到底怎麼了呀?”她笑吟吟地問,“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在學校還是在醫院?中午給我打電話時還好好的呀。”
趙醒歸又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抬眸看她,說:“卓老師,你怎麼從來不問問我,是怎麼受的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