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蘊饒有興致地打量趙醒歸,趙醒歸被她看得神色都不自然了:“你乾嗎這麼看我?我哪兒說得不對嗎?”
“不是,我就是覺得……”卓蘊說,“你這個年紀說出這樣的話,有點過於老成了,你知道什麼是愛嗎?”
趙醒歸說:“知道。”
卓蘊:“那你說說,真正愛一個人是什麼樣的?”
趙醒歸脫口而出:“就是我爸對我媽那樣,我媽對我爸那樣。”
“哈。”卓蘊笑了一聲,“你這說了等於沒說。”
趙醒歸深深地看著她:“是真的,會有很多細節,你仔細去感受,能感受到的。”
卓蘊不置可否地聳聳肩。
趙醒歸覺得卓老師並未把他的話放在心上,有些不服氣地問:“那你說,怎樣才是愛一個人。”
卓蘊一愣,繼而搖頭:“我不知道。”
“你怎麼會不知道?”趙醒歸提醒她,“你不是有未婚夫嗎?”
卓蘊微微一笑,打了個馬虎眼兒:“我覺得吧,沒結婚前,一切都隻能算喜歡,就算結婚了,也不一定有愛,比如我爸和我媽。”
還有她和石靖承。
趙醒歸遲疑了一下,問:“你媽媽……會和你爸爸離婚嗎?”
“應該不會,要離早離了。”卓蘊重新翻開趙醒歸的物理卷子,“彆說了,你繼續做題吧,我馬上就改完了。”
趙醒歸感覺到卓老師不願再聊這個話題,也隻能趴回桌上拿起了筆。
四點多時,窗外的天色暗得更加徹底,烏雲滾滾而來,沒一會兒,“嘩啦啦”的雨聲便響了起來。
卓蘊望向窗外,又把視線投到趙醒歸的側臉上,他臉色蒼白,卻什麼都沒說過。
卓蘊說:“趙小歸,下雨了。”
趙醒歸“嗯”了一聲。
卓蘊很擔心:“你背疼嗎?”
趙醒歸垂眼盯著麵前的本子:“有一點。”
很好,還沒嘴硬。
卓蘊勸他:“你去床上躺一會兒吧,彆硬撐了。”
趙醒歸倔強地搖頭:“不用,我沒事。”
卓蘊沒再勉強,隻是時不時地去觀察他的表情,十分鐘後,忍不住說:“趙小歸,你要真難受就去休息一下吧,你臉色好差。”
趙醒歸:“……”
卓蘊歎氣:“我不走,會陪著你的,沒到時間呢。”
趙醒歸考慮片刻,終於同意了。
他轉著輪椅來到床邊,脫掉外套,當著卓蘊的麵把自己轉移到大床上,看他在床頭靠好,用手抓著兩條腿將腿擺直,卓蘊才發現,他的腿真的比普通男孩要細一些,藏在寬鬆的運動長褲下,大腿肌肉瘦弱得有些明顯。
她幫他拉過被子蓋上,又往他腰後塞了個靠枕,最後搬過椅子坐在他床邊。
趙醒歸被神經痛折磨著,眼睛卻一直沒離開過卓蘊,問:“卓老師,你會不會覺得我很沒用?”
卓蘊笑著搖頭:“不會。”
趙醒歸皺了皺眉,卓蘊問:“很難受嗎?”
“背疼,一陣陣的刺痛。”趙醒歸神情懨懨,“我討厭下雨。”
卓蘊說:“我也討厭下雨。”
趙醒歸沒再說話,卓蘊起身拉上窗簾,又把頂燈和書桌上的台燈關了,整個房間隻餘下床頭燈幽幽的光亮。
趙醒歸安靜地靠躺在床上,被子蓋到他胸肋處,卓蘊能看到他寬闊的肩和平坦的胸膛,他穿著白色長袖T恤,雙手放鬆地交握在小腹處,呼吸很慢,一呼一吸間,胸膛小幅度地起伏著,卓蘊對他微笑:“睡一會兒吧。”
趙醒歸卻搖搖頭:“不想睡,我躺一下就行。”
上次在卓老師麵前睡著後,他尿褲子了,給小少年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陰影,這會兒打死都不敢睡著。
卓蘊看他臉色不好,伸手按按他的額頭,沒發燒,稍微放了點心,說:“你要是真不舒服,明天就向學校請假吧,身體要緊,這幾天都會下雨。”
趙醒歸又搖搖頭:“明後天不行,高二年級月底有月考,我拜托老師幫我要了卷子,在教室裡做,和他們同步考試。”
卓蘊不解,問:“這段時間,你為什麼不直接去高二上課?待在高一純粹是浪費時間啊。”
趙醒歸沉默了一會兒,說:“高二的教室全部在二樓以上,我們學校沒電梯,我上不去。”
卓蘊接不下去了,趙醒歸又說:“如果我通過了期中考試,還得讓某個高二班級搬到一樓去,我也挺不好意思的。”
“你彆這麼想,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誰讓學校沒電梯。”卓蘊知道自己的安慰蒼白又無力,將心比心,如果她是那個高二班級的學生,學期中段還要搬個教室,哪怕知道是為了遷就一位身體不便的同學,估計也會和好友吐槽幾句。
趙醒歸慢悠悠地說著:“我現在,實驗課、計算機課都沒去上,因為要去專門的教室,都在樓上。我個子太高了,苗叔背不了我,有幾個男同學說要背我上樓,我媽媽不放心,沒同意。”
卓蘊一直靜靜聽著,趙醒歸眼睛望向天花板:“我有時候會想不通,為什麼醫院、辦公樓、商場、火車站都有電梯,學校卻沒有。我會想,是不是沒有彆的不能走路的學生了,還是說,他們都不去上學了。”
卓蘊想起以前看過的一則新聞,大概是為了歌頌母愛的偉大和同學間的友誼,說有一位媽媽為了腿腳不便的孩子能上學,從小學開始背他上下樓,一直背到他上高中。
後來男孩長大了,媽媽再也背不動他,便由男同學們來接力,每天背上背下,終於,男孩順利地參加高考,考上了一所大學。
卓蘊當時看了沒什麼感覺,現在卻覺得這則新聞很一言難儘。
明明,隻要學校有一部電梯就能解決這個問題,又安全,又高效,根本不會衍生成一則社會新聞。
趙醒歸隔著被子摸摸自己的腿:“我現在覺得,好像還是長得矮點兒比較好,苗叔他們會輕鬆很多。”
卓蘊瞪圓眼睛:“那不行!高個兒多帥啊!”
趙醒歸笑了起來,卓蘊跟著他一起笑,她很放鬆,問:“小歸,你在學校上廁所方便嗎?”
“還算方便。”趙醒歸說,“今年暑假,為了我能上學,我爸爸出錢在我們學校一樓男廁所修了個無障礙隔間,裝了馬桶和扶手,輪椅可以進去,專門給我用。”
他頓了一下,“我爸爸對我說,我要接受現在的自己,他們已經用儘辦法為我治療了。截癱,現在的醫學也沒有辦法讓斷了的神經重新連上,我能做的就是保持鍛煉,做好個人護理,儘量減少並發症的發生。醫生說我的神經沒有全斷,說不定哪一天會恢複一點,曾經也有過這樣的案例,隻是,幸運的人總是極少數,絕大多數人癱了就是癱了,好不了的。”
普通人都會因為陰雨天而心情不好,對趙醒歸來說還要加上一份疼痛,所以他的情緒就變得更加低落,卓蘊被他感染,心裡好難受,說:“說不定的,也許以後醫學會有所突破,你的傷會有辦法治療。”
趙醒歸笑笑:“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卓蘊伸手拍拍他的左手手背:“彆亂想,現在科技大爆炸,十年前根本想不到現在的世界會變成這樣,你又怎麼知道十年後、二十年後,不會有奇跡發生呢?”
“十年後,二十年後。”趙醒歸重複了一遍,突然反手扣住卓蘊的右手,抓得很牢,“十年後我二十八歲了,已經……在輪椅上坐了十二年。”
卓蘊沒有掙脫他的手,任由他抓著,他的手掌依舊很涼,好像碰到雨天,掌溫就熱不起來。
他的手指摩挲著卓蘊的手背,視線始終與她相凝:“卓老師,十年後,我們還會有聯係嗎?”
卓蘊點點頭:“會。”
看著趙醒歸酷酷的臉,像是不太相信的樣子,卓蘊乾脆抓起他的左手搖一搖:“我保證,一定會。”
趙醒歸眨了眨眼睛,唇邊綻開一個淺淺的笑:“卓老師,我會好好活下去的。”
——
秋雨與春雨不同,春雨纏綿淅瀝,能滴滴答答延續好多天,秋雨卻是下一陣停一陣,雨勢時大時小,隨著落雨,氣溫也變得越來越低。
這是趙醒歸受傷後度過的第二個秋冬季,也是離開醫院恒溫環境後,頭一次碰到大幅度降溫。
他沒有知覺的下肢血液循環不好,兩條腿冰涼,醫生說一定要做好保暖,不能再像以前健康時那樣任性,所以趙醒歸被迫在校褲裡穿上了棉毛褲,大概是全校最早穿上的那一個。
周一、周二,他在高一3班教室裡參加高二年級的月考,同學們上課下課,他充耳不聞,就按著考試時間伏在桌上做題。
平時,趙醒歸在學校的生活非常規律,早上八點前到校,第一堂課下課後學校有早操,同學們都去了操場,他會趁機去上一次廁所,也不用趕時間。
趙醒歸喝水向來定時定量,上過那一次廁所後,他就不再喝水,一直等到上午的課全部結束,離開學校前,他可能會再去一次廁所,然後無牽無掛地上車回家。隻要離開學校,他就會變得安心,基本不會再碰到出糗的情況。
可是參加月考就不一樣了,每門考試都要花至少兩個小時,高一的學生去早操時,趙醒歸依舊坐在桌子前做題。
語文考完後,他去了一趟衛生間,回來後立刻開始數學考試。
為此,趙醒歸周一下午都沒回家,中午在車上放下靠背睡了一小時,午飯也是讓苗叔去食堂買來的。
周二也一樣,早上,等趙醒歸考完英語和物理、揉著酸痛的後腰時,班裡的同學早已下課,全去食堂吃飯了,教室裡隻剩下他一個人。
下午還有最後一門化學考試,趙醒歸離開教室見到苗叔,讓苗叔去食堂打飯,說自己去一趟衛生間,回來吃過飯就上車睡覺。
苗叔去了食堂,趙醒歸自己轉著輪椅往衛生間去,物理考試快結束時,他的身體就已經有了點感覺,知道自己急需小便。
男廁所離教室不遠,需要過一個拐角,趙醒歸的輪椅剛在拐角轉彎,一個人就突然出現在他麵前,把他嚇了一跳,當看清那人是誰後,趙醒歸的神色就變了。
那是林澤。
林澤一直等在衛生間門口,靠著牆壁坐在地上,看到趙醒歸後他一骨碌爬起來,幾乎算是擋在趙醒歸的輪椅前。
林澤還是那副邋遢的樣子,高,白,胖,頭發還有點長,眼睛發紅,愣愣地看著趙醒歸。
他動了動嘴唇,艱難地開口:“小烏龜。”
趙醒歸一眼都不想見他,一句話都不願和他說,自然不會接腔,低頭轉動輪椅就要繞過林澤,林澤卻挪了一步,又擋在他麵前。
“我有話對你說。”林澤聲音啞啞的,“給我五分鐘,可以嗎?”
趙醒歸咬著牙:“我要去廁所,你讓開。”
“就五分鐘。”林澤近乎哀求,聲音都顫抖起來,“我、我想對你道歉……”
“讓開。”趙醒歸臉色已經變得慘白,深深地低著頭,不去看對方,“我要去廁所。”
林澤仿佛聽不懂:“小烏龜,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是我的錯,是我對不起你,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趙醒歸猛地抬頭看他,眼神冰涼:“你再說一遍,你不是故意的?”
林澤哭了,邊哭邊說:“我、我沒想到你會撞到那個釘子!我……你前麵也耍了我好幾次,我也摔跤了!我就,我就也想讓你摔一跤,就這麼簡單!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你會撞到那個釘子!”
趙醒歸怒視著他:“我前麵不是耍你,是你技不如人,我根本就沒有犯規。”
林澤崩潰般地抓著頭發:“我知道……可是,我真的摔了幾次,對不對?你記得的,對不對?”
趙醒歸身上泛起一陣雞皮疙瘩,知道不妙,陰雨天他神經很脆弱,真是經不起一丁點的刺激,哪怕是平時控製得還不錯的大小便問題,在這樣的天氣也很容易出紕漏。
趙醒歸冷眼看著林澤:“我不想再和你說話,也不想再見到你,你讓開,我要去廁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