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番外六、孩子(完)(1 / 2)

醒日是歸時 含胭 14369 字 9個月前

“和你結婚,算嗎?”

趙醒歸坐在輪椅上,看著麵前鋪滿花瓣的長毯,想到很多年前自己說出的這句話,不禁啞然失笑。

當時的他還未滿十八歲,覺得結婚是一件遙不可及的事,就是因為太過理想化,所以才能說得如此理直氣壯。卓蘊聽到後的反應則是暴力地揪起他的耳朵,還批評了他幾句。

三年前,他們登記結婚,算是夢想成真,可趙醒歸總覺得缺了什麼,後來他明白了,他和卓蘊缺的是一場婚禮。

一生隻愛一個人,隻結一次婚,是從少年起就銘刻於趙醒歸心中的決定。

婚禮儀式在酒店頂樓一座巨大的玻璃陽光房內舉行,陽光房空間開闊,植物繁茂,光線明亮,能透過玻璃頂棚看到湛藍的天空,此刻,儀式現場處處點綴著淺色鮮花,既有露天婚禮的浪漫,又能隔絕九月初的毒辣太陽,還更加私密,隻有飛過的小鳥才能窺見婚禮場景。

長毯兩邊坐著等候觀禮的至親好友,每個人都看著趙醒歸,臉上露出喜悅的笑容。

趙醒歸的視線從那一張張熟悉的臉龐上掠過:

外公、外婆相攜而來,身邊是姨媽、姨父和表妹。

姑姑一家從梧城趕來,趙美芳和郝永坐在一起,郝永懷裡還抱著一歲大的外孫女,那是郝靚的孩子。

郝靚和先生坐在父母身邊,還有郝煜,他已經在國外讀博,新學期未開學,恰好能來參加婚禮。

可惜,奶奶沒有來,這幾年奶奶身體每況愈下,經受不了長途出行,姑姑隻能讓護工在家裡照顧她。

胡君傑帶著女朋友一起來。

趙醒歸受傷前因為打球認識不少朋友,受傷以後,他和那些人都淡了。除了親人,趙醒歸現在的社交圈裡,還記得活蹦亂跳的他是什麼樣子的人,隻剩一個胡君傑。

胡君傑身邊是彭凱文一家三口。

彭凱文真的胖了很多,目測得有一百七、八十斤,白白胖胖,屬於幸福肥。他的穿衣品味並沒有變,和妻子、女兒穿著大牌親子裝,亮橙色,是觀禮人群裡最耀眼的一處所在。

接著是蘇漫琴一家五口。

黃先生抱著黃豆,小男孩不停地朝趙醒歸揮手,大聲喊“乾爸,乾爸”,蘇漫琴讓他小點聲,黃豆不答應,扭著小身子要下來,被黃先生批評了幾句才消停。

徐濤和季飛翔代表錢塘輪椅籃球隊來觀禮,其他隊友則會來參加晚上的喜宴。趙醒歸看到季飛翔對他比了個球賽專用戰術手勢,意思是“快攻”,他微微一笑,衝季飛翔點了點頭。

趙醒歸又看到卓蘊的幾位親友,人不多,是這幾年邊琳在觀縣走熟了的親戚,趙醒歸都見過。尤其是卓蘊的堂姨邊麗,一直都很喜歡他,親切地叫他“小歸”,趙醒歸春節去觀縣看望邊琳時,邊麗還織過毛線腳套送給他,讓他注意讓雙腳保暖。

接著,就是家裡人了。

爸爸、媽媽、丈母娘、苗叔、潘姨、磊哥……他們在最前麵,一個個翹首望向長毯這邊。

對於他們,趙醒歸心中有著說不儘的感恩之情,截癱後的那些年,是他們一直陪在他身邊,用愛與耐心照顧著他,鼓勵著他,包容他的任性無理,讓他能一步步走出黑暗,重拾繼續生活下去的信心。

啊,還有斯湛醫生。

斯醫生四十多歲,知性儒雅,戴著眼鏡,臉上總掛著淡淡的笑,低調地坐在觀禮人群裡。

有一件事,除了斯醫生,沒有人知道,是趙醒歸藏在心中的一個秘密,連卓蘊都不曾透露。

二十二歲那年的四月,趙醒歸曾經去斯醫生的診室接受過心理谘詢,起因是他收到了一封電子郵件。

那天,他半躺在谘詢室的沙發上,輪椅停在沙發邊,用很平和的語調和斯醫生聊著那封郵件。

“是林澤發給你的?”斯醫生問。

趙醒歸說:“對。”

斯醫生:“你一開始就打開了?”

趙醒歸搖頭:“沒有,郵件是匿名,我不知道是誰發的,但那天是四月七號,是我受傷六年整的日子,我知道一定是他,所以擱置了很多天都沒打開看。”

斯醫生:“後來你還是看了?”

趙醒歸:“是,我看了。”

斯醫生:“他說了什麼?如果你願意告訴我,可以和我說,如果不願意,也沒關係,你可以隻和我說說你心裡的想法。”

趙醒歸微笑:“斯醫生,我沒那麼脆弱,說實話,我不太懂他發這封郵件的目的,如果是為了刺激我,我覺得他太低估我了,如果是為了向我懺悔,我又覺得,他太把自己當一回事。”

斯湛沒有插話,還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示意趙醒歸繼續往下說。

趙醒歸說:“其實他沒說什麼,大概的意思是,我受傷癱瘓是一場誰都不想發生的意外,不僅是我遭遇重創,他的人生也被毀了。他說他總是失眠焦慮,靜不下心,做任何事情都做不好,大學時幾次休學回去看病,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畢業。曾經他覺得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說恨過我,想要報複我,可是後來……他信佛了。他對我說了一大通什麼‘因果’、‘輪回’、‘業障’,我也看不太懂,最後他就說,他現在過得很平靜,已經不恨我了,也不再奢求我的諒解,他說他會用餘生為我誦經祈福,希望能減輕我的痛苦。”

斯湛聽完後沉默了一會兒,說:“宗教信仰的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人們的痛苦,這也是為什麼古代戰亂、饑荒、瘟疫越是橫行,佛教反而傳播得越廣、越快的原因之一。陷入困苦中的老百姓需要心理慰藉,當現實世界無法解除苦難,他們就會尋求信仰的幫助。”

趙醒歸說:“我好像沒有這樣的想法,我一直都覺得,人生是掌握在自己手裡,不是求神拜佛求來的。沒有人能毀掉我,我也無意去毀掉彆人,他過得怎樣我並不關心,我隻想過好自己的人生。”

斯湛問:“那麼,小趙,他給你的這封郵件,對你造成困擾了嗎?”

趙醒歸想了想,說:“沒有太大的困擾,我是個無神論者,上輩子和下輩子對我來說都是無意義的事。一個人,就算真有下輩子,比如我,下輩子即使能過得健康平順,和這輩子又有什麼關係?到了下輩子,我什麼都忘記了,我的家人、愛人,忘記了他們,我欠他們的一切,也無從回報。而這輩子,幾十年,我就是要這麼過,無法改變。”

他指指沙發邊的輪椅,嘴角泛起苦笑,“斯醫生,我來找你,是因為我不想把這件事告訴我女朋友,也不想告訴我父母,他們為我做得夠多了,我不想再讓他們擔心。這件事,我隻能說給你聽,就當隨便聊聊,如果不是因為林澤給我發郵件,說真的,我已經把他給忘了。”

斯湛問:“你不恨他了?”

趙醒歸好半晌都沒說話,眯著眼睛,像是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些事,嘴唇微張,話語落在舌尖,卻是幾次都沒說出口。

“不要壓抑自己。”斯湛的語氣波瀾不驚,“恨就是恨,這是你的權利。”

趙醒歸笑著看他:“非要我承認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斯湛雙手交握,溫和地注視著趙醒歸,“我不會勸你化解心結,小趙,我尊重你每一個想法,很明確地告訴你,你不需要原諒他,不管他以前、現在,或是以後,再做出什麼出人意料的事,你都不用逼自己原諒他。你可以恨他,恨得遵紀守法就行,這一點,我對你很有信心。”

趙醒歸抬手捂臉,低低地笑出聲來。

對於斯湛問出的那個問題,直到谘詢結束,趙醒歸都沒承認,也沒否認。

林澤是家裡的禁忌話題之一,彆說父母和卓蘊,連胡君傑都默契地不會在趙醒歸麵前提起。

那個人仿佛不曾存在,趙醒歸的受傷就是一場意外,時間一年一年過去,大家不約而同地失了憶,連範玉華都不再去想與這個人有關的事。

趨利避害是人類的本能,趙醒歸知道親人們的良苦用心,所以有些事,他願意讓它們永遠地爛在肚子裡。

實在想不明白,大不了就來和斯醫生聊聊,聊完後,就好了。

谘詢結束,趙醒歸把自己從沙發挪回輪椅上,斯湛看著他熟練的動作,說:“第一次見你時,你連沙發都移不上去。”

趙醒歸抬頭看他:“那時受傷才幾個月,又是剛做完手術,我一點自理能力都沒有,斯醫生,現在我可以走路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和我說過好幾次啦。”斯湛欣慰地笑著,又問,“你和你女朋友現在感情如何?”

想到卓蘊,趙醒歸就把頭低下了,像是不想讓斯醫生看到他嘴角的笑意:“挺好的,她下個月就要回來過暑假,我滿二十二了,打算向她求婚。”

“真不錯呀!”斯湛撫掌而笑,“提前和你說聲恭喜,預祝你求婚成功。”

趙醒歸說:“斯醫生,等我辦婚禮時,我想邀請你來喝喜酒,可以嗎?我就是……特彆希望你能見證那一刻。”

斯湛答應下來:“當然可以,我非常榮幸能參加你的婚禮。”

……

趙醒歸收回思緒,望向長毯的另一頭,卓蘊就站在那裡。

她穿著一襲純白婚紗,手握捧花,黑色長發打著卷兒散在肩上,身材還未有變化,一如既往得修長苗條,臉龐更是明麗動人,隔著老遠,趙醒歸都能看見她在笑。

耳邊飄蕩著輕快的旋律,所有人都在等待這個環節。彆人結婚,要麼是新郎新娘一起挽手走長毯,要麼是新娘挽著父親走向新郎,可這場婚禮不是這樣,這是趙醒歸的主意,他說,他想在大家麵前,一個人向卓蘊走去。

“你也不怕摔跤哦。”卓蘊當時有些猶豫,新郎官要是在眾目睽睽下摔一跤,這場麵也太過心酸了。

趙醒歸卻說:“我不怕摔跤,摔了就爬起來,繼續走,反正在場的都是自己人,他們不會笑我的。”

卓蘊同意了,仔細一想,這主意其實很有趙醒歸的風格,他是個特彆注重儀式感的人,大概是想送給卓蘊一份特彆的記憶。

卓蘅是伴郎之一,站在趙醒歸身後,另一位伴郎是向劍,卓蘅彎腰問:“你準備好了嗎?”

趙醒歸說:“準備好了。”

他抓著膝蓋依次把雙腳放下地,這樣的動作,這些年來他做過無數遍,兩隻鞋底踩實地麵後,向劍把手杖遞給他,趙醒歸抓住手杖拄著地,左手又在椅麵上一撐,人就站了起來。

伴隨著他的站立,觀禮人群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長毯那頭的卓蘊笑容越發恣意,捧花擋住下半張臉,隻露出兩隻彎彎的眼睛望向趙醒歸。

年輕的新郎有著冠絕全場的身高,黑發濃密,膚色白皙,此時穿一身質地優良的深色西服,腳踩擦得鋥亮的黑皮鞋,英俊的臉龐上,那雙漂亮的桃花眼輕緩地眨動著,眼神明亮如星,聽到掌聲,他唇邊浮起一抹淡笑,像是因為要在親友麵前走路而有些害羞。

不知是誰叫了一聲:“趙醒歸,加油!”

接著就是此起彼伏的喊聲:

“小歸,走呀!”

“小歸,新娘子在等你呢!”

“小烏龜,衝啊!”

“趙醒歸,彆怕!大膽地往前走吧!”

……

聽到那些喊聲,趙醒歸不再羞澀,做了幾個深呼吸後,右手手杖往前一撐,穿著皮鞋的右腳小小地挪了一下,終於邁出了第一步。

他隻能這樣走路,每一步都是連磨帶蹭,步幅很小,胯部帶動肌力微弱的大腿,大腿帶動隻餘一點點運動能力、卻沒有觸感的膝蓋,膝蓋再帶動至今沒有絲毫感覺的小腿和雙腳,一步一步,烏龜爬行一般,慢慢地走上長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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