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不容易回一趟熱沃丹。”巴德提議道:“陪我出去走走?”
溫特斯下意識拒絕:“外麵太冷,不想動彈。”
巴德站起身,拿過兩人的外套,看著溫特斯。
溫特斯隻能投降:“好啊,就出去走走。不過不能走太遠,我最近腿疼——你把我手杖也拿來。”
走出寓所,溫特斯才發現巴德是有備而來。
因為,院子裡停著一輛馬車。
“知道你腿上有傷。”巴德笑著說:“我借了輛馬車來。”
“要去哪裡?”溫特斯苦澀地問:“你不是要把我拉到下鐵峰郡去吧?下鐵峰郡的流言很嚴重嗎?”
“沒有,就是隨便轉轉。”巴德催促著溫特斯:“上車吧。”
二人坐上馬車,巴德敲了敲車窗,車夫抽動韁繩,馬車粼粼駛向聖喬治河。
馬車隔絕了外部的視線,稍微減輕了溫特斯的不適感。
冒著青煙的火堆將道路從中間一分為二,行人車馬各走一側,井然有序。
巴德忽然開口:“這段時間我認真考慮了塞爾維亞蒂將軍的建議。”
“哪條建議?”溫特斯挑了挑眉:“投靠阿爾帕德的軍政府?”
“對。”
“考慮的結果呢?”
“我覺得可以試著接觸一下。”
“阿爾帕德派係是正統的帕拉圖軍閥,他們不會容納我們的。”
“能不打仗,還是要爭取不打仗。”巴德的眼中閃動著光芒:“即使以局部的讓步換取我們在鐵峰郡所做的事業的合法地位,那也是值得的。”
如果是彆人說這些話,溫特斯會認為對方害怕了,想要投降。但是巴德……溫特斯相信巴德絕對不會有任何動搖。
溫特斯雙手撐著前額:“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巴德,我真羨慕你,你總是那麼堅定,我卻……”
“你說錯了。”巴德的手搭在溫特斯的肩上:“沒有人知道要往哪走,沒有人知道我們死了以後,刻在我們墓碑上的將會是什麼。隻是因為還有你在,其他人才不用就糾結這些沒有答案的問題。塔馬斯、巴特·夏陵……還有所有你叫的上來、叫不上來的戰士們,他們不需要考慮未來如何,他們是依靠對你的信任活下去的。”
溫特斯沒有說話。
“我時常在想,如果曾經的聯省民兵真的了解他們與帝國的力量差距。”巴德也有些悵然:“他們還是否有勇氣升起‘自由旗’?”
“其他人我不知道。”溫特斯吸了吸鼻子:“老元帥是帝國軍出身,他肯定了解。”
“那他是哪裡來的勇氣?螞蟻挑釁雄獅,未免也太自不量力了。”
溫特斯向後靠坐,表情有點微妙:“雖然官方記錄沒有提到,但我在陸院檔案館看到過一份手劄,裡麵說老元帥參加民兵的過程形同……綁架。”
“誰知道呢?”輪到巴德開懷大笑:“誰知道呢?”
“是呀。不管初衷如何,行動是做不得假的。”溫特斯略有感懷。
“說起曆史,我大致總結出這樣一條規律。”巴德沉吟道:“無論做什麼,總是開始的時候精誠團結,沒有一事不用心,沒有一人不賣力。開始的階段不是困難不存在,而是人主動忽略了困難。”
溫特斯默默聽著。
“等到取得一些成就,人反而會感到迷茫。因為取得成就的時候,挫折也隨之而來。環境略微好轉,精神也就懈怠了。更重要的是,盲目的信心漸漸消散,人開始能夠客觀認識困難。山是那麼高,高到隻是看一眼就能明白無法逾越。一人、一家、一團體乃至一國,好像沒有一個能跳出這道周期律。”
“你是來給我上課的?”溫特斯笑了笑:“那你覺得該如何跳出所謂周期律?”
“我也不知道。”巴德暢快地說:“但我覺得,怎麼想不重要,是否感到畏懼、感到迷茫也不要,重要的是繼續往下走。也許內德元帥才是最害怕的那個人,但他要是咬著牙走在最前麵。”
“巴德。”溫特斯艱難地說:“我沒有害怕,我隻是……”
“看。”巴德敲了敲車窗:“聖喬治河到了。”
兩座浮橋橫跨在枯水期的聖喬治河上,不斷有行人和車馬往來於兩岸。
河麵上除了浮橋,還有六艘打樁船正在緊張地運轉著,將一根根木樁打進河床。
“那些就是造大橋的打樁船?”巴德指著河麵:“我在下鐵峰郡也聽說了,熱沃丹要造一座宏偉的石頭大橋。”
溫特斯看了一眼:“是。”
“那些船在乾什麼?”巴德饒有興致地問。
“莫羅學長的方案。”溫特斯努力解釋道:“簡單來說,在水裡打兩圈木樁,在兩圈木樁間灌進沙石圍成水池似的[圍堰]。然後用抽水機圍堰裡的水抽乾,再挖掉河床的淤泥,最後從岩石層開始灌石灰砂漿,橋墩就出來了。”
“什麼時候能竣工。”
“順利的話,明年開春前就能修好橋墩。莫羅學長計劃先鋪木橋麵暫用,等到明年農閒期再拆到木橋麵,修石頭拱頂。如果計劃不出紕漏,後年就能竣工了。”
馬車駛上浮橋,巴德得以近距離觀看修築橋墩的過程。
隻見兩套水車一左一右架設在一座已經完工的圍堰上,不斷將水從圍堰中提出。
另有幾艘小船載著沙石,劃向一座正在修築的圍堰。
“門奈省的勝利橋,修了整整五年,跨度還沒有聖喬治河大。”巴德評價道:“雖然我知道你的本事,但是就能修好熱沃丹大橋,還是令我感覺不可思議。”
“不是我的本事。”溫特斯糾正道:“是莫羅學長的本事。”
他歎了口氣:“而且現在熱沃丹最不缺的就是能勞動的人。”
馬車經過浮橋,駛入南岸的“新城”。
成排的低矮板房如同犁出的田壟,平鋪在三麵城牆圍出的平地上。
“嗬。”巴德的臉上浮現一絲笑意:“梅森房。”
溫特斯也忍不住發笑:“是啊,我真擔心哪天梅森學長跑到南岸放一把火。”
為了節約居住空間,梅森房內部沒有設置單獨的廚房。而是像單身軍官寓所似的,幾間板房共用一座爐灶。
進了新城,路就不是很好走。
叮叮當當的碎石聲不絕於耳,臂膀結實的男人們正在挖土鋪路,所以馬車隻能繞行。
接近板房區時,淡淡的炊煙混雜著好聞的香味飄進車廂。
一群拖著鼻涕的小孩子在兩排板房之間的空地追逐打鬨。用方巾束著頭發的婦人們聚集在避風的牆角,每人膝間擺著一個木盆,正在用木棒捶打衣物。
溫特斯沉默地望著窗外,巴德也沒有說話。
出了新城,馬車走大路駛向鍛爐鄉。一連幾公裡,都能看到正在修路的勞工隊伍。
在溫特斯的印象裡,鍛爐鄉應該已經變成一座死掉的小鎮。因為鐵匠作坊都被遷移到熱沃丹新城,居民們也避難去了,連房屋都被燒得一乾二淨。
可是當馬車越過丘陵,出現在溫特斯眼前的景象令他錯愕。
五座兩層樓高的冶煉爐佇立在鍛爐鄉的原址,正在噴吐滾滾濃煙。
一條夯土路從冶煉場出發,向著鐵峰山方向延伸。
還有許許多多的人正在冶煉爐周圍忙碌著。
中年鐵匠紹沙和小鐵匠卡洛斯對於溫特斯的到來大感意外。
“蒙塔涅閣下。”紹沙第一個跑到溫特斯麵前,滿頭大汗地問候:“您的舊傷好些了嗎?”
溫特斯不知該如何解釋:“請放心,已經沒問題了。”
卡洛斯絮絮叨叨地說:“我和紹沙先生一直想請您來冶煉場看看,可是聽說您的舊傷發作,也不敢隨意打擾您。感謝主的保佑,您現在看起來這麼健康,我終於能放心了……”
“這裡?”溫特斯微微蹙眉:“什麼時候添了這麼多冶煉爐。”
看到血狼麵露不悅,紹沙心裡大叫不好,他急忙解釋:“郡政府最近又是築橋、又是修路,需要很多很多鐵器。所以我和索亞先生才雇了一些流民,重新啟用鐵峰礦。閣下,我們可不是自作主張……我們是向郡政府請示過的……”
“我沒怪你。”
“不敢。”紹沙擦著額頭的汗:“不敢。”
“可是……我怎麼不知道鐵峰礦的事情?”溫特斯看向巴德,淺笑著問:“梅森學長安排的?你來就是讓我看這個?”
“你怎麼可能什麼都知道呢?”巴德反問:“這個——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個存在,她並不是你的提線木偶,她是很多很多人意誌的集合。她既是成千上萬分散的意識,又是擁有本能和欲望的個體。你是她的重要一部分,但是她並不屬於。你覺得她脫離了你預定的道路,可是你是否想過,從最開始就根本沒有道路這種東西?”
其實折磨溫特斯的,並不是巴德想的東西,因為他從未認為自己對於“她”有絕對的支配權。但是巴德的話還是觸動了他,從另一個位置。
“巴德。”溫特斯沉默良久,有些哽咽地問:“我們還是做了一點好事的,對吧?那些人沒有白死,對吧?”
“我不知道。”巴德轉身看向廣闊天地:“你應該去問他們——我想,他們已經回答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