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在逐漸進入一種渾然忘我的狀態。
之前每一輪纏鬥、每一次交鋒,都讓他越來越“熟悉”這頭公牛。
此刻的西格弗德,就像了解自己的朋友、了解自己的敵人那樣了解麵前的對手:
它的犄角的寬度和指向、它受到攻擊時的反應、它轉身的速度、它慣用的動作……
西格弗德舉起彎劍,展開罩袍。
小埃爾南的助手們原本想讓哈蘭伯爵多一點喘息時間,但是看到西格弗德已經重新做好準備,幾名助手互相對視一眼,再次將公牛引向哈蘭伯爵。
又是一次驚險至極的交鋒,犄角的位置比上一次還近。
西格弗德躍起、出劍。
還是不行!
這次入劍比上次更深,但是僅僅刺入不到一尺就再也下不去,應該是卡進了骨縫。
西格弗德忍著手掌的劇痛,在公牛轉身時將彎劍拔出。
助手們迅速上前,再次將公牛引走。
……
[獵場外]
“糟了!”小埃爾南突然大叫:“[連續的激烈的驚訝的卡斯提爾臟話]!”
法南猛地轉過頭。
小埃爾南瞪大眼睛問:“哈蘭伯爵是左撇子?”
“是。”法南毫不遲疑地回答:“有什麼問題?”
小埃爾南把兩隻手按上法南的胸膛,語速飛快地解釋:“野牛的心臟也長在左邊,懂嗎?角鬥士得用右手才能插進去!哈蘭伯爵是左撇子,罩袍拿在右手,他隻能往左邊躲,那個位置是沒法入劍的!”
法南聞言,立刻看向獵場內。
小埃爾南懊惱至極:“剛才我說哈蘭伯爵有五成勝算,現在可能連一成都沒有了……”
……
[獵場內]
助手才把野牛引走,西格弗德已經再次做好準備。
他的右肋下多了一道滲血的淺傷,那是公牛在剛剛那次交鋒中留下的紀念。
要不是西格弗德的上衣剛才已經被法南完全剪開、脫掉,野牛這一次攻擊足以把他挑飛。
西格弗德沒有多耽誤一秒鐘,好像一刻也不願意休息。
他甩掉手套,積蓄在手套內的血水也被甩了出來。
他微微踮著腳,直直伸出持劍的左臂,劍尖直指公牛,眼睛則順著劍身的走向聚精會神地瞄向牛背。
汗水從他的額頭一路向下,劃過眉心,最終從鼻尖一滴一滴落下,砸在塵土中。
西格弗德一動也不動,仿佛心跳和呼吸都完全停止。
他已經進入了精神極度集中的狀態,除了對手,世界不存在任何東西。
他就這樣站在獵場正中央,赤裸著的上半身因為鮮血、汗液和泥汙呈現出一種特殊的光澤。
他站在那裡,如同一尊青銅雕像,手臂、胸膛乃至每一根肌肉線條都巧奪天工。
他已經不單單能掌控觀眾的情緒,他隻是站在那裡,就已經讓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公牛來了,西格弗德靜靜等待著。這次,他沒有再讓向左手邊。
他把鬥篷橫在身前,壓低。
當他已經能感受到公牛呼出的熱氣的溫度時,他猛地揚起罩袍,遮住了公牛的雙眼,甚至沒有跳躍或是挪動一步。
他的雙腳牢牢站定,左手彎劍刺出,從正麵刺入公牛的高高隆起的雙肩之間,一直沒到劍柄。
公牛那碩大的犄角此刻反而變成一項劣勢,因為犄角的寬度剛好能容納西格弗德的身軀。
在那個瞬間,許多人生出一個錯覺——人和牛的形象仿佛合二為一,不可分割、渾然一體。
不過那一幕好像真是錯覺,因為閉上眼睛再睜開眼睛,金發男人就被公牛撞飛了出去。
但是那一幕又如此令人印象深刻,以至於觀禮的貴族男女從旁人眼中都看到了同樣的想法。
圍場內,公牛威嚴地站在獵場中央,金發男人躺在地上生死不知。
圍場外,鴉雀無聲。
公牛朝著金發男人又走了幾步,忽然雙膝跪倒,後腿也跟著彎曲。
這狂野的生靈慢慢地臥在地上,轟然傾倒。
而在公牛屍骸揚起的煙塵中,一個金發的身影艱難地站直身體。
頃刻間,歡聲雷動、直上雲霄。
皇家獵場在這一刻被屹立在獵場中央的男人征服,卡斯提爾半島的貴族更是徹底陷入瘋狂。
男人歡呼到臉頰漲紅,女士們拋開一切規矩和束縛,把手絹、麵紗、圍巾等一切能拋出去的東西扔進圍場。還有許多年輕的男子跳進圍欄,爭先恐後要去擁抱新的傳奇角鬥士。
人群中最高興的莫過於小埃爾南,他拚命搖晃法南的肩膀,亢奮到尖叫:“真行!真的能行!哈哈哈哈……”
皇家看台,洛泰爾公爵心花怒放。
看著獵場內外歡呼雀躍的卡斯提爾人,他大笑著對外甥說:“這場麵,還真有幾分像你當年搏熊刺獅、連格三獸時的盛況。我記得那時卡斯提爾人也跟瘋了一樣!天呐,差點把我震聾了!”
“我不如他,他比我難。”皇帝雖然沒有流露出任何喜悅,但是顯然他的心情很好,從他的使用的稱呼中就能看出來:“舅舅。”
洛泰爾公爵心神一動,裝作不經意地打趣道:“哈蘭伯爵該不會真是您的私生子吧?”
皇家看台瞬間變得極度安靜,看台下的獵場此刻卻宛如歡樂之海。
兩相對比,皇家看台的氣氛顯得極度詭異——洛泰爾公爵提的問題,哪怕在皇室內部也是絕對禁忌。
皇帝忽然哈哈大笑,前仰後合,人們已經不知道有多久沒見過皇帝這樣開懷地笑過。
哪怕盛著北境的水和沙的玻璃瓶送來時、哪怕帝國海軍擊潰弗萊曼人收複羅德島時、哪怕遠西殖民地的土著皇帝在他麵前俯首跪拜時,皇帝也不曾這樣笑過。
皇帝笑著擺了擺手:“不是。”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被所有人都聽清。
皇家看台又重新回到剛才的氣氛——為哈蘭伯爵喝彩、歡笑、慶祝。
一片喜悅的氣氛中,隻有坐在最前麵的帝王有些落寞。
皇帝支著下頜,斜倚著寶座,眼中流露出一絲溫情和一點遺憾——洛泰爾公爵仿佛再次看到了曾經的那個還不缺少人性的少年。
“我要是能有這麼一個兒子就好了。”皇帝輕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