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博士的實驗室位於生化基地的第三十六層。
從實驗室落地的強化玻璃望出去,可以清晰俯瞰整座重建後的城市。
在長達百年曠日持久的鏖戰之後,人類終於反殺,建起了足有三十層樓高的巨牆,在高牆之內重建故裡。
隨著日複一日安穩生活的延續,那些血腥、殘忍、絕望的日子好像已經被時間洗淨。隻有在偶爾提起時會感覺到陣陣的刺痛,而更多的時候,更像是所有人做的大夢一場。
幾乎所有人都默認,日子會繼續這樣平靜下去。
“癡心妄想……”
夏讓塵俯視著遙遠的建築,目光裡沒有絲毫溫度。
從他的角度望下去,整座城市在蒼白的天色中陷落。
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化作了無足輕重的螻蟻,輕易抬腳就能將其覆滅。
也許創造了這場災難的審判者,也曾在百年前這樣冷漠地藐視過芸芸眾生。
唐博士沒有聽清夏讓塵的話:“什麼?”
“無關緊要。”夏讓塵岔開話題,“您現在願意告訴我原因了嗎?”
唐博士深陷在椅子裡,他似乎在進行權衡,過了很久才開口。
“去年扶仁醫院的行動共派出了七人,抵達扶仁醫院十二小時,死亡三人,重傷兩人,二十四小時後,全員通訊失聯。指揮部等待了三日,默認行動失敗,無人生還。”唐博士的話音蒼老而緩慢,“但是,我們今天淩晨收到了一條來自於扶仁醫院的短訊。”
“誰發的?”
“不知道,我們甚至能肯定這不是來自於派出執行任務的人。這就是這條短訊的詭異之處,短訊經過破譯,發自於扶仁醫院的某個不知名固定設備,不屬於我們基地的通訊設施。”
“如何肯定?”夏讓塵問,“實戰演練課程教授過,在基地通訊設施失效後,運用任務地原有的各種通訊設備發出信息。這是必測項目,他們都擁有這種能力。”
唐博士的表情突然變得很古怪:“不是這樣的。”
夏讓塵直覺唐博士肯定隱瞞了什麼,而且是很重要的細節:“為什麼?”
“短訊的發送地點,是扶仁醫院沒錯,但是更加具體的是,”唐博士深吸了一口氣,“它發自扶仁醫院的地下。”
“……”
唐博士苦笑一聲:“扶仁醫院地上十八層,地下隻有一層,那一層是……”
“停屍間,”夏讓塵回答,“我知道。”
“沒有正常人會在那種地方放和外界通訊的固定聯絡裝置的,這實在是太驚悚了。”唐博士說,“即使有這種可能,那條訊息的內容也可以徹底排除是由幸存者發送的可能性。”
說完,唐博士從白大褂的口袋裡掏出一張對折的白紙,遞給夏讓塵。
夏讓塵接過,打開。
難得的,他的瞳孔在看到那一行字的瞬間劇烈收縮。
那行字很短,短到超乎夏讓塵的預料,但是他的視線久久凝滯在那五個字上,像是要用視線將油墨衝淡。
“現在你知道重啟這次行動的原因了吧。即使這條信息的真實性存疑,為了這哪怕萬分之一的可能性,基地都不得不作出這個決定。”
夏讓塵的指節發白,指尖下意識用力,紙張的邊緣被他捏出了細微的褶皺。
“我明白了。”他將那張紙對折,塞進口袋,“需要我做什麼?”
“這次的行動和上次一樣,除了你以外,一共六個人。”唐博士停頓了幾秒,“行動前,所有人都寫了遺書,你要不要……”
“不需要。”
“好。”唐博士的嗓音乾澀,“這次行動和以前一樣,由你全權指揮。一切都已經準備就緒了,你從電梯下去,我的助手寧風會帶你過去。”
夏讓塵頷首,轉身走向了電梯的方向。
“讓塵……”
夏讓塵的腳步一頓,卻沒有回頭。
身後,唐博士蒼老的聲音傳來。
“記得,活下去。”
夏讓塵垂落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
之前103部隊每出一次行動,都是唐博士送的他們。唐博士的話很多,絮絮叨叨的,像是口袋裡的豆子,怎麼也倒不完。但是末了到了結尾處,他總會語重心長地叮囑他們一句——
“記得,活著回來。”
夏讓塵直覺這一次有了什麼不同,但是就在此刻,遠處電梯發出“叮”的一聲輕響,打斷他的猜疑。他沒有回答,抬腳大步向前走去,很快消失在了唐博士的視線裡。
·
唐博士不知道自己在實驗室坐了多久。
身前,是祥和的城市,身後,是無數巨型的實驗體培養皿。
明亮的日光和冷冽的藍光同時打在他的身上,虛空之中有一雙無形的手,活生生將他撕裂到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中。
時間好像變成了粘膩的液體,將他禁錮在實驗室冰冷的椅子裡。他的四肢完全動彈不得,隻有手指能夠有輕微的動作,日益蒼老、逐漸失去知覺的皮膚仿佛被堵塞住了毛孔,他聽見了自己的呼吸越來越沉重,也聞到了腹中器官腐爛的氣味。
他一直坐在那裡。
隻有當偶爾幾架飛行器掠過上空的時候,他的目光才貪婪地追尋過去。
天色從白色,到藍色,璀璨的金色亮光籠罩住了整片大地,是夜幕降臨前最後的祈禱。
“唐博士?”
不知道過了多久,唐博士的思緒終於被打斷。
在被喊出這個稱呼的瞬間,他有片刻的恍惚,以為自己轉過頭,就會看見偷偷溜到他實驗室逃避訓練的沈深,他隻要陪沈深坐十分鐘,就能等到夏讓塵來接人。
唐博士艱難地轉動自己的脖子,他聽見了骨骼不堪重負的嘎吱聲。
他希冀著這一幕的出現,即使這一幕絕無再次發生的可能。
一張臉和記憶中一樣,就貼在他的右邊,卻不是沈深。
來人是實驗員小陳,每天下午五點他都會例行公事來檢察實驗體的情況,同時記錄最新的實驗數據。
唐博士的視線滑過小陳的身後,轉而收回了目光:“是你啊。”
“是我。”小陳敏感地捕捉到了唐博士眼中的失落,“您在等什麼人嗎?”
“沒有。”唐博士矢口否認,“我隻是突然意識到,時間的流逝是一件很殘忍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