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穹如墨,烏雲遮月。
昔日京城繁盛的萬家燈火,如今靜默壓在濃黑夜幕下,穿盔帶甲的禁衛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來往嚴密,冽冽寒風襲街過巷,空落搖曳著道旁枯枝,蕭瑟嗚咽。
這等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陣勢中,卻有頂二人抬小轎,漏夜行出教坊司南側角門,便輕巧朝著城東而去,路遇禁衛巡邏,領頭的令牌一出,隻道:
“相府有召。”
一路暢行無阻。
輕微晃蕩過去兩炷香的功夫,小轎停住,等候的婢女在外掀簾,光線猛地湧入。
昏暗照出轎中端坐的沈容音,她借光微眯著眼抬頭,目光所及,便望見印象裡極熟悉的庭院樓閣、曲折遊廊,廊下連排的八角燈籠,竹骨精秀,原本已經年未曾亮過。
如今拂去塵灰,重現光輝,恍然教她走神。
這曾是處沈容音故舊之人的宅邸,現如今,歸於了當今新朝的右相陸行淵。
那狗賊,他怎配!
成王敗寇,原本人人唾罵的亂臣賊子,如今是京中的天,半個月前反賊入城,陸行淵扶持已故賊首幼子登基,自封右相,她家臨安侯府誓不稱臣,自此獲罪抄家。
陸行淵這名字,沈容音近來想起便要膽寒,當日屠儘蕭氏皇族是陸行淵下的令,判前朝重臣或抄家流放、或入教坊司為奴、或滿門處斬的禦令上,蓋得都是陸行淵的印鑒。
昨日教坊司掛牌,點名要下她的,還是那個陸行淵!
那個男人簡直如同籠罩在整個盛京城上方的雲翳。
“沈姑娘請吧。”
婢女不大友善地出聲催,沈容音收斂心神深吸了口氣,攏緊身上披風走了出去。
穿廊進府,婢女將她直接帶進了陸行淵的寢閣,進屋後沈容音解下披風坐在榻邊,婢女關窗回身過來,一眼倒望得怔忡鄙夷,鄙夷過後,卻又忍不住注視流連。
京中盛名遠揚的侯府貴女,天生了副雪腮瓊鼻、腰若約素的好樣貌、好身段兒,通身肌膚瑩潤如羊脂玉,吹彈可破,此刻寒夜蕭索,她身上卻隻穿了件單薄繡海棠蟬衣,內裡齊胸羅裙半遮豐盈飽滿,欲說還休地露著,正是扉顏膩理、春色豔灼。
她隻是靜靜坐在那裡,便讓這清幽室內,似彆有一番滋味流動。
婢女一時看得失神,直到聽見門前有人喚才想起出去,轉過身嘴裡就沒好話。
“怪不得城裡這些天為她爭得那麼熱鬨,剛才離得近些,那一身的狐媚子味兒,遮都遮不住。”
“大家閨秀誰會打著第一美人、天生鳳命的噱頭滿城吆喝,花街柳巷也沒幾個真樂意賣身的,隻有她,敲鑼打鼓上趕著張羅,還說什麼天生鳳命,我看她分明是天生賤命!”
“要麼說落難的鳳凰不如雞呢!”
……
屋裡正對床榻的那扇窗開著,話音隨風飄進來,沈容音坐在榻邊,從窗口望出去,能看見廊下幾人,個個臉上輕蔑鄙夷,仿佛恨不得用唾沫星子便給她浸豬籠。
可就是求條活路而已,還分什麼高低貴賤?
所謂天生鳳命,原是十三歲的宮宴,先帝奉為老神仙的眼盲道士,初遇她時的論斷。
先帝由此深信不疑,她的人生此後拍板落定,隻等太子人選從皇子間選出後,便要入宮冊封,因此坊間多年有傳,百姓縱然不知太子之位最終花落誰手,但誰人不知太子妃?
可現在前朝都完了!
剛立不久的太子兵敗出逃,下落不明,沈容音臨近雙十年華,桃李未嫁,如今更是坐在了陸行淵的房裡,那個男人殺人如麻,沈容音這輩子認識的人,都幾乎被陸行淵殺光了。
陸行淵很可能也會殺了她。
眼看如今命都可能保不住,還談什麼鳳命不鳳命的。
屋裡此刻沒有了旁人,沈容音才攤開掌心,手裡捏著的小瓷瓶,一路已沾滿她的熱汗。
她惜命,這當然不是毒藥,而是種教坊司裡特製的歡情香,下九流的東西,卻是沈容音專門向坊中頭牌討來的,她在陸行淵跟前半點籌碼也無,唯一可用的,隻有這幅皮囊。
可再好的皮囊,若遇上不解風情的劊子手,恐怕也不靈驗。
這香粉末細膩無味,人家說隻需加到香爐中混雜著熏香散開,神仙也要心神蕩漾。
沈容音也不知陸行淵那狗賊,賽不賽得過神仙,還是本身就瑟欲熏心,見了她就會撲上來,正斟酌不知放多少,沒成想手到香爐邊不慎一抖,就連瓷瓶整個都掉了進去。
唔……罷了。
她做好這一切,再坐回榻邊難免忐忑,沒注意窗外的閒言碎語,不知何時停了下來。
庭院中倏忽靜得出奇。
後知後覺地越窗再望,沈容音才見廊下方才還熱切私語的幾人,現下卻都齊齊跪了下去,臉上的鄙夷神情也不約而同地,變成了恐慌、畏懼。
而那些人跪拜的方向——
她微眯起眼定睛,借廊下燈籠光線細細分辨,才看見,遊廊燈影黯淡處,此刻立住了個男人背影,夜色中黑裘披身、直背寬肩、端然而立,通身都透出股無聲的威壓。
陸行淵!
沈容音並沒親眼見過他,但萬分確信自己認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