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大祭司說無事……但她還是覺得有點奇怪。
哪怕他看上去和往日一般無二。
深灰色的、籠著細碎微光的長發,蒼白的神臉色,還有淡漠孤高的眼神……
還有冬日的朝陽穿過晨霧,薄薄地落在他眉眼間;那柔和朦朧的光影,好似也令他看上去柔和不少。像神像有了溫度,還無聲地歎了一口氣。
在裴沐毫不遮掩的、直勾勾的目光下,“神像”再度皺眉。這也許是一個不快的標誌,也許僅僅是一個不帶情緒的習慣。
“看什麼。”他聲音中淡淡的斥責也像一種習慣使然,“裴沐,你太放肆。”
她立即反駁:“我什麼都沒說。”
大祭司比她高一個頭,目光天生就是居高臨下的。他斥道:“你的眼神太放肆。”
真是奇怪了,眼神還能做什麼?裴沐暗自嘀咕,移開了目光。
方才覺得他神色柔和……那一定都是晨光的錯。大祭司根本就是一尊冷冰冰的、沒有感情的石像。
想是這麼想,但裴沐自己也說不清,這後半句話究竟是不是一句十分不高興,卻並不當真的氣憤之言。
她心中一不開心,就扭身背對大祭司,活像被大人訓斥了的孩子。
偏偏這孩子還要裝模作樣,假作自己是在做正事,並不是鬨脾氣。
比如裴沐就將手搭在神木枝乾上,語氣壓得平平的,說:“我要開始梳理神木之力了。”
雖然說得這麼正式,其實她正豎著耳朵尖,仔細聽身後的動靜。
一開始什麼聲音也沒有,隻有隱約被人注視的感覺;很快,裴沐聽見了衣物窸窣的聲音,接著是腳步聲,還有烏木杖擊打在地麵的輕響。
她有點詫異,忍不住回頭,果然看見男人正往外走。她不禁問:“大祭司要離開?”
他並未停步。不過,似乎走得慢了些。
“副祭司自管照料神木,我還有事要做。”
“可是,”裴沐更加奇怪了,還有點難以置信,“大祭司竟敢放任我單獨與神木待在一塊兒?你就不怕……”
不怕她暗中對神木使什麼壞?
“說不定我是個大壞人!”她嚴肅地警告。
大祭司忽然略略回頭,鼻梁挺秀如遠處的青山。他神色似有奇異,反問:“你希望我留下?”
“你……”裴沐話語一滯。是不是哪裡有些奇怪?
她想不大清,隻能悻悻道:“這關我何事?你們扶桑部的神木,你這位扶桑大祭司很該慎重才是。”
大祭司不鹹不淡說道:“裴沐,你也是扶桑部的祭司。”
說罷,他不再理她,顧自往外走。一邊走,他一邊又吩咐:“仔細照看神木,若有意外,我自有感應。屆時唯你是問。”
“……又教訓人。叫你阿父好啦。”
裴沐低聲嘀咕,卻見大祭司又頓了頓,像要回頭。她連忙扯出個笑,高聲說:“大祭司放心,大祭司走好,大祭司一路順遂!”
男人握住烏木杖的手指緊了緊,終究還是自己無奈地搖了搖頭,走出神木廳。
腳步聲逐漸遠去。
當那道肅穆沉重的背影消失在門口之後,裴沐才後知後覺地想:奇怪,憑大祭司的力量,他想去哪裡,應當隻需要動個念頭吧?這麼一步一步地走,也不覺得累麼?
她不怎麼認真地想了想這個問題,很快就將其拋諸腦後。
因為眼前的神木還在等著她。
近距離地觀察,扶桑部的神木更顯得高聳入雲。裴沐將手搭在深棕色的、粗糙不平的枝乾上,抬頭竭力去看樹冠。
她估算了一下,認為這株樹木少說也有二十尺。
在看似充滿生機的表象背後,裴沐望見的是無數遊離的枝丫、不相連的經絡,還有扭曲如亂麻的神力。
想要為這株擎天巨木梳理力量,儘可能讓互相排斥的經絡相互連接,並非易事。
裴沐昨天嘗試了一次,弄得自己氣喘籲籲,也隻勉強梳理好了一小塊地方,若是按高度來看,那連一個巴掌高都沒有。
巫力在她體內靜靜流淌,並更多地集中在她雙目上。
裴沐仰頭望著神木上的某一處地方。
那裡有一個十分明顯的空洞,約有她一個拳頭那麼大。在空洞右側,嵌著一塊淡彩色的、透明寶石模樣的光團。
那應當就是剩下的半顆神木之心。
它麵朝空洞的一側凹凸不平,像是被硬生生給掰去了令一半。
神木中,所有經絡都在那裡交彙;然而因為空洞的存在,那些經絡隻有一半能相互交流,而剩下的一半則雜亂無章。
裴沐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心臟。
對她這樣能調用神木之力的祭司而言,神木之心就像她的第二顆心臟。若是神木之心有損,那不亞於往她心上捅一刀。
像這樣被強行扯掉一半……不知道大祭司是什麼感受?不痛嗎?可是如果很痛,他又怎麼能維持那種死水無波似的平靜?
裴沐一邊仔細梳理神木經絡,一邊忍不住思索大祭司的事。
她不得不承認,她對大祭司產生了興趣,而且這興趣有增無減。
在裴沐的記憶中,除了大荒上的風雪、烈陽、危險與機會,就是子燕部中艱苦卻也充滿樂趣和溫馨的生活。大家互相幫助、互相溫暖,沒有什麼嚴苛的處罰、板正的規矩。
更彆說她生來要比彆人更散漫、更懶怠些。就像所有的精力都拿去練習巫術,彆的事她才懶得管。
隻要她關心的人安好,人人開心,裴沐就覺得很好。
而大祭司和她不同。完全不同……就像兩個被刻意塑造得處處相反的人。
大祭司對人嚴苛,對自己更嚴苛;對彆人殘酷,對自己也並不手軟。他不苟言笑、過分律己,看著冷冰冰的,卻得到了扶桑部上下的崇敬和信任,也確實全心全意地在為所有人打算。
裴沐忍不住會想:他難道沒有私心,沒有自己的生活?祭司不禁女色,可也沒見他有親近的姑娘;祭司總是生活奢靡,可他就是那個例外。
也許,她不斷挑釁他、去試探他的反應,也有這一層興味在作怪。
想到這裡,裴沐不禁又微微笑起來。
她有點促狹地想:總歸在神木廳閒著也是無聊,不若多逗逗大祭司,還有趣得多。如果能稍稍影響他一些,讓他喜歡上美食和享受、學會偷懶和放鬆,他整個人說不準會更多平易近人一些?
一個不再那麼苛刻的大祭司,對扶桑部來說,也更好相處一些麼。
不錯,她這也是為了扶桑部整體考慮。
就這樣,裴沐愉快地給自己找了一個不大可信的理由,輕輕鬆鬆就定下了接下來的計劃。
此時,朝陽已經完全升起,整個神木廳都籠罩上了金色的光芒。青銅燈早已熄滅,在頂上濃密的枝葉背後,是淡藍色的天空。
裴沐收回手。
她再次看了一眼神木之心所在的位置,若有所思。
說來……即便沒有那個促狹的小計劃,她也有一個重要的、關於神木之心的新發現,需要稟告大祭司。
裴沐拿起青藤杖,為自己的小樹苗澆了水,最後看了一眼參天巨木,轉身離開了。
同大祭司一樣,她沒有選擇乘清風而去,反而一步步朝外走;就像刻意要讓身後的誰看見,她的確離開了一樣。
她走過平坦的石台,拂起洞口垂落的翠綠藤蔓,朝更遠的地方走去。
在裴沐離去之後……
巨木上的某一根枝乾,忽然晃了晃。
一個嬌小的身影,小心翼翼地探出頭。
它望著神木廳出入口的方向,謹慎地觀察了一會兒,隨後它終於放下心來,從棲息的枝乾中飛出。
它左右看了看,視線落在一旁的“新鄰居”——那棵十分纖細的小樹苗上。
這小東西飛了下去,停在小樹苗前,並伸出一隻手指,好奇地戳了戳。很快,就像發現了一個有趣的新遊戲,它開始圍著小樹苗飛來飛去,又“嘰裡咕嚕”說個不停。
神木廳外,某位副祭司背靠石壁,略略勾起了唇角。
……
片刻後,裴沐走出了空蕩蕩的星淵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