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月章這一生裡, 有一個隱藏至深的恐懼。
——他害怕阿沐不愛他。
*
後來說到薑公子,無論是薑家的人,還是外頭了解他們的人, 總是說:“薑大公子疼弟弟。”
人人都知道,薑公子最疼,也隻疼他那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弟弟。
卻隻有薑府裡的老人還能記得……
最初,薑公子非常厭惡那個多出來的“弟弟”。
——他簡直憎惡她。
阿沐是八歲被買進來的,那一年薑公子也才十三歲。
他娘胎裡出來的先天不足、雙目半盲,還一直修習艱難的魂術、耗費不多的一點體能, 因此儘管家裡一直給調養著, 他也始終比同齡人瘦小。
也總是病懨懨的、蒼白的, 像一個活人世界裡的幽魂。
那一天——他始終記得,正是他魂術進入一個關鍵階段、困在瓶頸期的時候。
魂術是他那時唯一能引以為傲的倚仗,因此,魂術修煉受挫令他備受打擊,心裡像日夜有一萬隻螞蟻啃咬不停, 簡直讓他想暴怒地將四周一切都摔碎。
然而他太虛弱, 沒有那樣的力量。
他頂多隻能毀了自己的院子。
所有的仆婢,不是被東西砸過, 就是被荊條打過, 要麼就大冷天的去罰跪。沒人因此死亡,但老實說, 死了也無所謂——甚至他那時候興許想,死了最好, 憑什麼就他這麼難受?
那正是他最憎恨這世界的時候。
就是在這時候,管家牽著小小的阿沐,來到了他麵前。
模糊的視野裡, 他大致能看見她的輪廓。她矮矮的、瘦瘦小小,穿著顯眼的紅色襖子,那好奇又清澈的目光停在他身上……
天知道為什麼他這個半瞎子居然能分辨出“好奇又清澈”。
那孩子站在積雪的院子裡,像個模糊的大燈籠。
薑公子坐在自己的屋子裡,冷冰冰地看著她。
“這是誰?”他問管家。剛才管家其實已經說過一遍,但薑公子沒耐煩聽。
管家也習慣了,恭恭敬敬答道:“公子,這是府裡收養的小公子,記在過世的柔姨娘名下。小公子跟著娘子們排輩起名,‘雲’前一個‘沐’字,三點水的‘沐’。”
薑沐雲。
他百無聊賴地想了想這個名字,又問:“他多大?”
“小公子八歲又四個月。”
不到九歲?他一怔。
薑公子很清楚,這種外頭買來的孩子,先前都生活困苦,沒什麼好東西吃,長得遲緩,常常十二三歲還像八、九歲。可薑沐雲不同;這孩子完全是一個富家養出的八歲孩子的體型。
而且……
明明外頭鋪著厚厚的積雪,薑沐雲裹著紅襖子站在雪地裡,全沒有一點冷的感覺。
薑公子修習魂術,對靈力感知十分敏銳。他心中一沉,本能地去試探……
……好暖。好亮。
在魂師的視野裡,能同時“看見”人類的靈力,以及靈魂的光芒。
作為一個天生半盲人,他第一次真正體會到了彆人說的“太陽亮得能灼瞎人眼”是什麼意思。那是暖橙色的、明亮異常的光芒,仿佛頃刻帶領他走進了炎熱的盛夏。
薑沐雲——是一個修行上絕無僅有的天才。這個天才不僅擁有充沛的靈力、強悍的軀體,甚至還擁有強韌光明的靈魂。
他呆住了。
而他自己呢?
在這隆冬臘月,他手裡和腳邊都是暖爐,身上也裹得厚厚的。靠院子的門開了一半,因為他需要外麵的天光,才不至於淪為個睜眼瞎。
薑沐雲有健康的身體、極高的天資,說不定靈魂也不比他差……
那他有什麼——他有什麼?
一具殘廢樣的身體!
他陡然陷入了憤怒。
這憤怒深沉暴烈,比有生以來任何一次憤怒都更加旺盛。
可是,或許就是因為太過旺盛,他反而沒有像以前那樣大叫大嚷、亂砸東西,發泄到渾身虛脫、力竭而倒。
他隻是無比真切地感受著這灼燒人心的憤怒,感受著抱著暖爐的手指是如何一根根摳緊了鏤空的花紋,感受著深深的憤怒和嫉妒融入血液、如毒/藥一般流竄過渾身每一寸……
他嫉恨得快要喘不過氣,渾身都在微微顫抖。
但是,他卻忍耐住了這樣的憤怒,甚至露出了一點微微的笑。
“沐雲?原來是弟弟。”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平穩矜持、冷淡而不失優雅,恰如那無數禮儀老師苦心教導過的一樣。
他微微笑著,問:“將阿沐帶到我這裡來,是有何深意?”
縱然看不清,他也能感受到四周無聲的驚訝。
誰都知道他那段時日陰沉暴躁,也許他們甚至做好了他用鞭子抽打“弟弟”的準備——一群自以為是的蠢貨。
薑月章在心中冷冷一哂,卻也是第一次感覺到了不動聲色的力量。原來,與其將憤怒儘數傾瀉,不如深埋內心、讓彆人猜測不定,才更能保持自己的威儀。
連管家都驚訝得頓了一會兒,才有些歡喜地說:“公子,小公子修行頗有天賦,家主對他寄予了厚望。他的院子離您這裡不遠,平日裡,小公子也都會儘量和您待在一起。”
就是說,薑沐雲是家裡專程買來,培養成他的貼身侍衛的。倒真是煞費苦心。
薑公子眯了眯眼睛,試圖將那紅襖子的孩子看得更清楚。然而,他看不清。這件事令他心中惡意更甚,他簡直能聽見無數惡毒的想法生根又開花的聲音。
“跟我待在一起?那也很好。”他微微地笑,招了招手,“阿沐,來。”
——留在他身邊,他該怎麼折磨這孩子?真是需要好生思量一下。若是太簡單、太單一,可就沒意思了。
“紅襖子”像是抬頭看了一眼管家,得了示意,才邁著小短腿跑過來。
管家的聲音都像皺了起來:“小公子,注意禮儀……”
薑月章立刻說:“不妨事。”
那“紅襖子”就順順利利、球一樣地飄了過來,像一朵滾圓的雲——都有模糊的輪廓。
這滾圓的紅雲爬上了走廊,又繼續飄進屋子,一直飄到他麵前,仰頭說:“公子。”
薑月章坐在躺椅上一動不動,隻偏了偏頭,說:“叫‘哥哥’。”
他靈敏的聽覺捕捉到了遠處的私語。他聽見遠處的仆婢低聲議論,說公子好像一見小公子就很喜歡,對他真好,連三娘和五娘都隻能規規矩矩叫“大哥”,還得不了這和顏悅色的好模樣。
薑月章在心裡露出一個惡意的笑:不做出一副親切姿態,豈不將人嚇出戒備之心?那就不好玩了。
想到這裡,他愈發親切,輕聲細語:“阿沐,叫‘哥哥’。”
小小的阿沐盯著他,像是很認真地在觀察他。“哥哥,你可以不要笑嗎?”她那時候的聲音也很清澈可愛,像隻稚嫩的小雞,“你笑起來,有點可怕。”
她說得認真極了。
卻讓四周所有聲音都凍結了。
薑月章的微笑也凍結了。
可怕?
他心裡那蔓延滋生的惡意,才抽了芽、蠢蠢欲動想開花,就被呼嘯的寒風全數凍死。隻剩不可置信:這團子怎麼敢?他怎麼敢?他怎麼敢說出,怎麼能說出……
……他怎麼能覺出他心裡潛藏的惡意?
剛剛才誌得意滿、覺得自己學會了“不動聲色”這一能力的薑公子,感到了莫大的懊惱和羞憤。
一瞬間,他更討厭薑沐雲了。
他簡直想用手裡的暖爐砸破這個團子的腦袋。
琅琊城的薑大公子,從來不是個隱忍的性子。他院子裡的東西都被他砸過好幾輪,所以,如果他想要砸人,就應該立即動手。
但,也許是對“不動聲色”的執念,也許是彆的什麼原因……奇怪地,薑公子委屈自己,硬生生咽下了這口氣。
他隻是冷了臉,哼道:“不知好的東西……滾,咳咳咳……”
他本想將那個“滾”字說得很有氣勢,卻不料肺裡一陣難受衝上來,頂出一頓止不住的咳嗽。
下人熟練地給他拍背、送水,誠惶誠恐地給他掖被子,好像這樣他就能立即好起來似的。薑月章對這些熟悉的方式、熟悉的虛弱……也一樣厭惡極了。
然而他終究隻能受著,因為他需要,因為他就是這麼個破破爛爛的殘廢。
他簡直是自暴自棄地任人擺弄,麻木地咽下那些辨不出滋味的藥汁。
混亂而朦朧的光影裡,卻有一截小小的、紅色的衣袖冒出來,像紅雲分了一縷,又輕輕摸上他的臉。
一點微酸的甜味出現在他口中,打破了麻木的苦澀。真像朝陽一點,忽地打破混沌。
他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聽那個清澈稚嫩的聲音響起。
“哥哥,給你蜜餞。最後一個了,是最好的。我從五姐那裡拿的。”
團子的聲音還充滿不舍,卻又充滿了莫名其妙的、可笑的大義凜然。
“對不起,我不該說哥哥笑得可怕,你不要難過了。他們說,我是要來照顧你、保護你的,一直要到你的病好起來。”
阿沐信誓旦旦地說:“吃了藥,再吃蜜餞,很快就會好的。”
……這是哪裡來的傻子。
薑月章覺得很煩躁,而且煩躁的原因和剛才不大一樣,可究竟哪裡不一樣,他一時半會兒也想不明白。
他終於克製不住,暴露了心中陰沉沉的怒火:“滾!”
說完,他往後一躺,用被子蒙住了頭。
再也不想看見這個討人厭的紅團子了!
卻聽紅團子又小大人似地長歎一聲:“嗯,生病的人就是比較脆弱,我明白。哥哥你好好休息,等你睡醒了,我再來看你。”
薑月章緊閉著眼,用被子捂住頭,怒火中燒:“滾,再敢讓我看見你,我就把你丟進池塘裡淹死!”
周圍靜悄悄的。每次他發怒時,四周都是這種充滿恐懼的氛圍,像無數陰暗的荊棘。
唯獨今日,這片荊棘裡多了一隻煩人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鳥。
“我會遊泳的,我不怕!哥哥再見,下次我還給你帶蜜餞!”
紅團子開開心心地走了。
這有什麼好開心的?憑什麼一個傻子能這麼開心?憑什麼一個賤民能有這種天賦、這種身體,和這種,這種……
這種仿佛不會被任何黑暗侵擾的光明?
薑公子想不明白。
他隻是不斷地想著,不斷地憤怒著也不斷地迷惑著,漸漸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