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彆胡鬨了,跟我進城。”他說,“春平城商貿繁華,素來多新鮮玩意兒。你不是說想要一把好的靈劍?且去挑選一番。”
裴沐張開的嘴,就這麼乖乖閉上了。
她跟在他身邊,一時看看他們交握的手,一時看看他擺動來去的衣衫,一時再抬眼看看他雖然蒼白冷峻,卻仍不減優雅俊美的側臉。
她低下頭,自己笑了起來。
一,二,三……
她在心中默數。
等她數到三百六十五時,他們正好來到春平城的門口。守城的軍士、四周的路人都投來古怪的目光,伴隨著諸如“兩個男人怎麼……”這樣的竊竊私語。
裴沐便趁勢將手抽出來了。
她沒有去看他的神情,因為她想讓自己的錯覺維持得更久一些。
守城的軍士目光警惕銳利,一眼就看見她背上的刀鞘,喝問道“哪裡來的?”
裴沐應付慣了這些人,湊過去笑嘻嘻地解釋半天,說自己和公子是彆國遭難逃來的,行李都丟了,可戶籍證明的木牌還在。
“……聽聞春平城被辛秋君治理得特彆好,城裡還有厲害的醫者,我便想帶公子來求醫問藥。唉,您看看我家公子這病弱的模樣,若是……我怎麼對得起過世的家主和夫人……”
她有模有樣地擦眼淚。
這世道不太平,卻又充滿了仁義、忠信的傳聞。像這類“家仆忠心為主人奔走”的故事,向來極受歡迎,也極易博得同情和尊敬。
果然,軍士們的神情漸漸鬆弛。他們連裴沐塞過去的孝敬都沒要,就揮手放他們走了。
薑月章跟著她進城,被一眾同情的目光看得略有不自在。他一沉著臉,那份森森鬼氣就格外招眼――更顯得像是隨時會去幽冥跳輪回井了。
春平城果真繁華。這裡二十年來不受戰火波及,又有辛秋君美名庇護,是以人人安居樂業,連路邊的乞兒都更從容些。
兩人容貌都出挑,引來眾多目光。裴沐四下一看,看中一家偏僻些的、掛了個“宿”字旗的民居。單層長形屋子,開著窗,裡頭露出一排通鋪。
她正要往那邊走,就被薑月章拉住了。
“我不住那種地方。”他皺著眉,眼中的嫌棄十分明顯。
裴沐一怔,好笑道“薑公子,我們是來……還是低調些罷。”
“我不住那種地方。”他神色冷淡高傲,但配上那點嫌棄的意味,反而顯出小孩子鬨脾氣的彆扭來,看得裴沐不覺微笑。
他沒發覺,隻繼續說“而且,我們不必投宿。”
“不投宿?那……”她有些疑惑。
薑月章卻隻又彎了彎唇角,這一回,是有點成竹在胸、高深莫測的意味了。
他很自然地再一次牽起她的手,往城裡人更多的方向走去“現在既然有集市,不如先為你挑選一把稱心的靈劍。”
他的性格裡有著很霸道、說一不二的一麵,這來源於他生前過分的強大釀成的孤傲。即便被人算計死了一回,可他還是不能按下這份自我中心與十足傲氣。
按理來說,裴沐是討厭被人安排的。她也討厭彆人要她做什麼,卻說得含含糊糊、不清不楚。假如換了往常,她說不定已經一甩袖子走人了。
可現在,在人來人往的春平城裡,在四周投來的詫異目光中,裴沐卻想,薑月章這個人,當情郎其實也還不錯。
她望著他腦後晃悠的冷灰色發辮,目光又漸漸移到他們交握的手上。要放開嗎?不該這麼高調。他是不是在利用這種高調,故意吸引誰的注意力?他是乾得出來這種事的人。
裴沐漫不經心地猜疑著。她動了動手指,先是放開,可過了片刻,她又輕輕握住那隻冰涼的手。
沒有溫度,沒有脈搏,沒有血液悄然流動的微妙觸感。皮膚也並不柔軟,更多是光滑卻僵硬,讓人想起深夜裡野墳上盤旋的陰風。
算了。不論他是不是在算計什麼,總歸還在三十天期限內,他還是她的情郎,不能夠害她。
裴沐決定,還是等一等再放手。
“薑公子,”她兩步趕上他,同他肩並肩地走,問,“你真要給我買靈劍麼?”
“我既然說了,便不會反悔。”
“那……靈劍之外的東西呢?”
“……也可。”
“你為什麼語塞半天?是不是擔心我將你的錢都花光?”
他唇角略略一動,不知道是微笑的痕跡,亦或隻是無奈。他淡淡道“得寸進尺的小騙子。”
卻仍是牽著她的手。
如果這就是他假裝彆人情郎的方式……那麼,儘管還是不那麼善解人意、無微不至,裴沐覺得,也還是很不錯了。
她笑起來。這笑容盛開在她臉上,令她眉眼如春色旖旎,引得人人來看;還有少女看得太癡,一不留神掉了手裡的絹扇。
“薑公子勿憂,我不會選太貴的。”她輕快道,“況且,你的錢若不夠花,我也有些積蓄呢。”
他理解岔了,淡淡瞥來一眼“你以為我付不起?”
“哎,真是凶。”裴沐低笑,“彆跟我糾纏這些啦,帶我去逛逛罷。”
說完,她不再理薑月章,顧自扭頭去瞧新鮮了。
春平城的主人――辛秋君,以擁有諸多門客而出名。其門客之中,不乏大量豪商。因而春平城彙集了各國的新鮮玩意兒,從精巧小物到豪奢珍品,應有儘有。
不過街上能看見的,大多還是普通的小東西。不少本地的少女、小孩,挎著竹編的籃子走來走去,叫賣一些鮮花、蓮蓬、簡單的手工製品,也有一些漂亮的羽毛和石頭。
“公子,瞧瞧這羽毛吧,這是靈鳥的翎羽,拿來當劍穗也是很好的。”
“公子,看看我們打磨的靈石珠鏈吧,平時戴著,可以讓靈力恢複得更快呢。”
“公子,這蓮子吃了,可以靜心安神……”
四下裡都是叫賣聲。
這世上,人人都有靈力,因此人人都會修煉一點功法。但好的功法極為昂貴,靈力濃鬱的食物、器皿,更是能售出天價。
因此,對庶民而言,他們大多隻會一招半式,好強身健體,做更多活兒來維持生計。
裴沐看得新奇有趣,一會兒聽聽這個吹捧,一會兒聽聽那人誇耀。她手也鬆,雖然不買什麼貴重的東西,卻忍不住這裡買塊小石頭、那裡買串羽毛鏈。
薑月章說她“你不是要買靈劍?”
裴沐回答“我是要買啊。”
他困惑地說“但你現在是瞎逛。”
裴沐覺得“瞎逛”這個詞很好玩,莫名笑了半天,笑得薑月章更莫名其妙。她才說“逛街本身就是樂趣。”
他盯她片刻,說“跟個女子似的。”
似是嫌棄,卻再沒說什麼,隻牽著她,任由她晃來晃去。
裴沐就逛得更肆無忌憚了。
她一時看見一捧鮮花,就湊趣買幾朵,過了會兒看見新的玩意兒,就隨手將花塞給薑月章。再等一等,她又看上了新的東西。
如此往複幾回,薑月章手裡的東西就越來越多,而他眉頭也越皺越緊。
他一手摟著一大堆玩意兒,另一手又得牽著裴沐,還不能在大庭廣眾下動用術士的能力,比如讓個傀儡之類幫忙搬運,一時顯得頗為狼狽。
“小騙子,”他終於忍不住說,帶點抱怨,“你什麼時候去選靈劍?”
裴沐扭頭看他,先噗嗤一笑,才說“你可以兩隻手拿。”
薑月章瞟她一眼,移開目光,譏笑說“那不又給了你說我不履行承諾的借口?小騙子,休想叫我上當。”
裴沐撇嘴“分明是你自己太多疑。”
忽然,攘攘人群裡傳出一聲驚喜的呼喚
“裴小公子?!”
裴沐一回頭,瞧見一張又驚又喜的婦人麵龐。
“鐘夫人?”她一下扔了薑月章的手,快步走過去,笑著從人群裡拉住婦人,“你怎麼在這裡?是了,上回你說要帶孩子們換個安全些的地方,原來是來了春平城?”
“是。我還托季老給你留個口信,卻是在這裡直接見到裴小公子了!”
鐘夫人喜笑顏開,拉著裴沐,滿麵欣喜地左看右看。她又去看看後頭的薑月章,疑惑道“這是……”
裴沐說“這是我這段時間的雇主,薑公子。”
鐘夫人疑惑起來。她看見了這兩人方才牽著手,心知二人關係匪淺。
不過,她看看裴沐的笑臉,決定按下不問。
“裴小公子,你這段時間可還好?我們在春平城賃了個小院子,打算重新做慈幼館……”
裴沐回頭對薑月章說“薑公子,等我一會兒。”
說完,她拉著鐘夫人,走到了偏僻些的角落。二人低聲說了一會兒話。
薑月章被她扔在原地,又見她轉了個角,特意不叫彆人看見她們,心中莫名有些不快。
血煞在他影子裡湧動。他沉著臉,在原地等了一會兒,終究手指一動;一點血煞分出,順著他的手勢,往那頭去了。
他略閉上眼,感知那頭的情況。
忽然,他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這小騙子竟然……”
過了一會兒,裴沐獨自回來了。
她快步走來,故意板著臉“薑公子,你怎麼偷窺我們?”
薑月章不答,隻盯著她“小騙子,你將身上的錢財……全都給那婦人了?”
“我還留了一些。”裴沐不在意道,“反正買東西你出錢。大不了,我少買一些……”
薑月章打斷她“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你不是很貪財麼,”薑月章探究地看著她,“為什麼那婦人一說什麼慈幼館,你就將錢財都給了出去?莫不是小騙子也被人騙了?”
裴沐立即不高興了。
“不許你這樣說鐘夫人。”她說,“她人很好。以前在沮河時,她便收養了許多無依無靠的孩子,他們之中還有因為打仗而少了手腳的……鐘夫人從不嫌棄他們,總是溫柔和善地對他們。可她人再好,孩子那麼多,她一個人能如何?我平時在外麵,看顧不了他們,儘力多掙些錢財,有何不可?”
薑月章怔住了“你……你要錢財,是為了他們?”
裴沐頓了頓,扭頭打哈哈“說什麼胡話,當然是為了我自己。誰不喜歡錢?隻是……偶爾給給,偶爾!”
可你分明將大部分財物都給出去了――薑月章想這麼說。他通過血煞看見,這小騙子將之前從他這裡得到的寶物、從羅家那裡得到的財物,全都給了那鐘夫人。
他垂眸不言。像是不知該說什麼,也像明白其實沒什麼好說。
半晌,他才低聲道“你這小騙子……”
裴沐卻已經晃到另一個攤位上了。
那裡擺著一些燒製的陶器,還有一些小小的動物擺件。陶器燒得遠遠稱不上精致,卻細心地上了顏色,造型也撲拙可愛。
裴沐捧起兩隻陶製的小豬,一隻是藍色的,一隻是紅色的。小豬都有憨厚的鼻子、又小又精明的眼睛,兩根獠牙歪歪扭扭,沒有半點殺傷力。
“薑公子,你喜歡藍的,還是紅的?”她問。
薑月章慢了一會兒,才說“我不……”
裴沐扭頭對攤主說“兩隻我都要,他付錢。”
他無奈,隻得走過去,艱難地騰出一隻手給了錢。他真是不明白,這粗製濫造的陶豬,有什麼可值得買的?
卻見她已經捧了一隻藍的遞到他麵前。
“給你。藍的給你,紅的給我。這是一對呢。”
薑月章的動作停頓了片刻。
他抬起眼,見她笑意盈盈,如將所有春夏顏色,都繪在她眉眼之上。
“至少在剩下的這些天裡,你就留著這個吧。”這小騙子笑得可愛極了,說話的聲音也很甜。
他接過陶豬,握在掌心。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