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理解君臨的厭惡,一如自己這會的反應一樣,遠非“毛骨悚然”一詞可以形容。
她不能理解的是,為什麼當初他不去找活人,而是非要找上死去的“她”?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都有風塵男女的存在,想要瀉火,花錢就是。不但合法,也更合乎情理。
他能夠清楚地分辨“她”的死活,就證明還心存一絲清明,以他的家世,本領,就算被人下了猛藥,身邊的暗衛也被調開了,他也可以及時聯係其他的人,迅速調動援手解救他。
除非相遇的地點並不在星網的覆蓋區域。除非他聯係了家族,但君家的人卻沒有及時到場解決,遠水救不了近火,也或者,雖有信號,因為某些緣故,他壓根就沒有要聯係彆人的想法。
不管是哪一種情況,都要他親口陳述,她自己也能夠回想起些許蛛絲馬跡時,才能夠相互印證。
問題是,知道了真相又如何?歸根到底,傷害已經造成,而孩子,也已經生下來了。
她沒有辦法立刻消化這個事實。
他跟她是為了孩子才結婚的話,沒有感情,隻有共同的視彼此為孽緣的想法,平日恐怕多有齟齬。她失去記憶了尚且如此不適,君臨這些年一直帶著從前的記憶生活,恐怕也很不好過。
孩子還小,不太可能知曉這事。
她跟君臨能夠達成一致,為了孩子而犧牲婚姻,很有可能為的就是掩蓋這樣的出生原因。對於一個孩子來說,這樣的事實足以摧毀他整個人生。
鳳殊煩悶非常。
相較於她自己的出生方式,鳳聖哲的出生更加糟糕。
她幾乎可以預見,一旦那個孩子知道了出生的秘密,不管在掩蓋事實的這些年裡成長得有多麼心安理得有多麼強壯無畏,揭開謎底的一瞬間,作為子女的那種對父母的天然的信賴感,作為人的那種對於自身存在的正當性的確信感,會在刹那之間化為烏有。
就像當年的她一樣。
在懵懵懂懂地長大之後,長大到可以明了雙生弟弟死去而她卻平安降生的這一件事實,帶給她的家族多麼大的傷害之後,她便永遠的失去了那種心安理得。她在自己的家裡生活,卻總有種寄人籬下的狼狽感。明明跟親生父母與手足朝夕相見,她卻總有種被拒之千裡的排斥感,仿佛終其一生,都寸步不能靠近他們。
她是罪人,不應該出生的孩子,不被祝福的孩子,不配獲得愛的孩子。
從前,習武時再苦再累,她也總是挺胸抬頭,除非是被打暈過去,否則絕不會耷拉著腦袋離開練武場。後來,她卻默默地彎了腰,人前人後都不願意抬頭看人。
不管是最初的被動,還是後來的主動,她當了隱形人很多年,明明活著,卻不敢大聲喘氣,開心了不懂得肆意地歡笑,傷心了更不會放肆地大哭。努力習武也好,默默讀書也好,她都是克製的,活得像一道影子。
她的孩子,恐怕還不如她。
鳳殊擰眉,對突然出現的那種可以謂之為“心疼”的感覺非常不適。
她對孩子,不像許多女子一樣,有著天然的好感。她對他們不會感到特彆的厭煩,但也不會感到由衷的喜歡。她覺得跟他們維持距離最好。
現在,她的心底卻對一個孩子浮現出了心疼的感覺。
那個孩子,是她的骨肉,是她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上的。
如果她沒有附身而來,他不可能存活。君臨當初之所以神誌不清地找了死人,恐怕也是潛意識裡不希望留下“後患”。
她翻了一個身。
她不用過多考慮君臨的立場,不管怎麼看,我們都不會希望跟對方過多相處。如果不是孩子,他們不可能會再相見。
所以,這一場婚姻,圍繞的都是鳳聖哲而已。隻需要照顧到孩子的立場,滿足他的需求,便算是成功的婚姻。
她十歲離家,得到了慧山亦師亦父的關懷與教導,雖然在男女之事上,運氣也不太好,但她既然敢於去體驗,就證明了她並不畏懼,甚至是欣然接納感情。按照師傅的說法,這樣的她,才算得上是由裡到外的健康,“好歹沒有長歪”。
鳳聖哲的話,現在還不到十歲,過去大多數時候都是跟父親在一起,如果君臨沒有騙她,她從前育兒之時真的有錄視頻與拍照的習慣,小家夥應該也能夠從中獲取力量。即便現在父母雙方都不在身邊,好歹他也在祖父母的庇護下生活
除了擔心父母會不會遇到危險之外,他應該不至於生發太多的悲觀想法吧?不可能無端地認為自己不被父母所喜,所以才會被父母拋棄,直接丟給家中的老人去照顧。她照顧他時,他還小,但有音頻記錄可以作證,君臨照顧他時,他已曉事了,有自己的記憶可以印證。
所以,暫時來說,不用擔心他心裡鬱鬱?
鳳殊又轉了一個身。
煩躁。
怎麼可能不傷心?
任何一個父母不在身邊照顧的孩子,都會傷心。
她幼時雖然不為家人喜歡,但心裡也知道,父母在身邊的話,不管家裡發生了什麼事情,都會由他們去解決,她遇到了任何危險,他們都會護著她,並不會真的棄她不顧。
這種人身安全上的確信,雖然幼年時不曾了解,年少時也不曾回味過來,但成年之後,闖蕩江湖多年之後,她便明了,那也是一種愛。
雖然自有記憶以來,她不曾得到父母的擁抱與親吻,不曾得到父母的誇獎與鼓勵,不曾得到他們任何情感上的親密表達,但歸根到底,她是他們的孩子,他們也不曾忘記要護她安全。
哪怕最後把她放逐於家族之外,他們也找了靠譜的人,而不是隨隨便便地就把她送了出去。
慧山之於她,從一開始便是救贖般的存在。如果沒有家族的篩選與努力,慧山不可能接受一個半大孩子,尤其是,一個小姑娘。
他再不介意世俗的規矩,他也是出家的和尚。哪怕早已是宗師,無人敢隨意指責他的言行,但帶著一個小姑娘生活,到底會引來不少的流言蜚語。
那時候,她已經比同齡人要早熟,在路上行了一段時間後,便鼓起勇氣問他,他是和尚,她卻不是尼姑,他帶著她,會不會被人唾罵?
慧山當時摸著自己的光頭,笑得兩頰肉嘟嘟地顫動不已。
“滾犢子,你要是尼姑才麻煩。我都是一隻腳踏入墳墓裡的人了,管紅塵萬丈是花海還是屎坑,他們說他們的,我做我的,一切由我擔著,你儘管笑你的哭你的。
哎哎哎,彆長太好看就行。世間一切顏色太好的東西,不管是人是物,都會被人所覬覦。所以記得了,彆長太漂亮了,我可不想成天去追殺那些對你想入非非的人。
當然,也彆長得太醜了,讓人天天想洗眼睛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