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主任朱仁正在閻安瑾的辦公室苦勸:“老閻啊,你非這麼擰乾什麼呢?快寫上!”他一邊說著一邊將閻安瑾的考核表翻開到“指導培養學生獲獎情況”那一頁。
閻安瑾又伸手合上:“季知行他們獲得CUPT競賽一等獎並不是我指導的,我隻是略微指點季知行如何理解NS方程罷了,甚至連他怎麼應用在項目中的都不清楚,怎麼能竊居指導教師一職呢?”
說完又強調了一次:“他們能獲獎純粹靠自己的努力,跟我沒關係。”
“哎呀!”朱仁被閻安瑾的固執氣得拍桌子,“他們把你寫在指導教師欄,就是真心視你為指導教師。他們的項目能成功,NS方程是重中之重,怎麼就跟你沒關係了呢?退一步說,你在考核表上寫上這條,對季知行他們是能有什麼危害呢?對不對!”
閻安瑾仍然固執地搖頭:“老朱,十年前的事你是知道的。總之,我不能這麼盜取彆人的努力成果,不論是實質上的還是名義上的。把考核表拿走吧!我本來都交了,你還非得給我退回來。”
“怎麼就叫盜取了!至於嗎?你真是,我早晚被你氣死!”朱仁此刻真想把閻安瑾的腦袋劈開,看看裡頭到底裝的都是什麼硬邦邦的東西,考核表這麼重要的東西還非得這麼執拗。
教師考核表是每個學期期末廣陵大學所有教師都要填寫的一份表格。表格有三大方麵,包括本學期的常規教學工作總結、專業技術成果及指導培養學生獲獎情況。
“常規教學工作總結”就是概述本學期的教學情況與學生成績,“專業技術成果”包括著作、論文與科研成果,這兩部分閻安瑾都已經填寫好了,隻剩下“指導培養學生獲獎情況”這一欄還空白著。
事實上,這些年來閻安瑾在填寫考核表時,這一欄基本上都是空著的。
對於大學教師而言,指導培養學生獲獎一般分為兩種情況:一是指導本科階段的學生參加各種競賽獲得名次,二是指導研究生、博士生發表論文或做出科研成果。
而這兩種情況,閻安瑾都很難沾邊。
他在學生之中可謂聲名赫赫,學生們畏他如虎、避之唯恐不及。顧及學生的意願,學校基本不可能派他擔當競賽指導教師一責。而研究生們畏懼他延畢率第一的名聲,也極少有願意選擇他作為導師的。
因此這些年來,每一學期期末閻安瑾在填寫考核表時,“指導培養學生獲獎情況”這一欄都沒有什麼內容可寫。他也並不在意,一直安之若素。
但是朱仁作為他的老同學老朋友,一直為他著急著。因為,通過這份考核表評定出來的積分切切實實關係著教師個人的實質性利益。
以前,廣陵大學的教授們為了爭學校經費、爭項目鬨出過不少難堪的事情來。當時的老校長多方征求意見後推出了這麼個製度。以考核表來量化考評每位教師的學期成就,核算出個人積分,以積分高低來決定申請經費的多寡、科研項目的分配等等。
簡單來說,積分高就能夠申請到更多科研經費,就更容易爭取到優勢項目。
這樣的製度誠然有很大的局限與弊端,但是相對來說還算公平公正公開,在一定程度上遏止了走後門、明爭暗鬥等不良風氣,所以在廣陵大學沿用了非常多年。
其實按規定,申請科研經費的積分指標並不算苛刻,基本考核表的三方麵都有東西可填寫,就能夠得著最低線的經費申請標準。
可是閻安瑾就是夠不著,“指導培養學生獲獎情況”這一條把他卡得死死的。他人又死板,不肯投機取巧,因此每學期的綜合積分經常墊底,有時候甚至比很多年輕的副教授都低。
這些年來,閻安瑾基本沒有申請學校科研經費的資格,很多科研項目都輪不到他,他指導的研究生也都是在理論物理的範圍內打轉。
這種情況持續了很多年,朱仁看在眼裡急在心裡。
可今年不一樣了。季知行、林朗、許東陽竟然獲得了CUPT競賽一等獎,並且指導教師欄還寫著閻安瑾的名字。
本來像這樣學生自己組隊參加競賽的情況,學校是不會安排指導教師的。當然,學生可以自己去聯係。可朱仁當時也沒有想到季知行會找上閻安瑾。
在看到獲獎證書上指導教師一欄寫著閻安瑾的名字時,他不知道有多為老朋友高興。有了這一項積分,閻安瑾就能夠立項申請科研經費了。
可是沒想到這個人這麼頑固不化,朱仁見死活說不動他,於是換了個角度繼續勸說。
“老閻,你就是不為你自己想,也得為學校、為國家考慮考慮。”
閻安瑾瞪了他一眼,這種扯虎皮拉大旗的話術他就不愛聽。
若是普通學生被閻安瑾這麼一瞪,早就噤若寒蟬閉口不敢言了,不過朱仁才不怕他,頂著他不善的目光堅持說下去。
“範家的事你也知道了,以前是沒辦法,按規定他的積分就是高,優勢項目都被他摟走了。可你看,這些年花了那麼多科研經費,又出了多少成果呢?”
其實要說完全沒有出成果也不恰當,隻是相對於花費掉的巨額科研經費來說,性價比實在太低。明眼人都明白是怎麼回事,可範傳朔一向謹慎,有什麼拐彎抹角的事都是讓手下的研究生去做,自己從來不沾手。所以即使去年他的研究生實名向有關部門舉報他,最後還是因為沒有確切的證據而不了了之。
而另一方麵,範傳朔在首都頗有人脈,經常能爭取到國家級重點項目,所以校長對他就有些放任的意思。
眼看範傳朔在廣陵大學漸漸有一家獨大的架勢,校長也不是不憂心,學閥的出現對於學校的持久性發展來說沒有任何好處。而在一眾教授當中,有實力能與範傳朔一較高下的,閻安瑾當屬第一,奈何他一直卡在積分的門檻上。
所以,這回有了這麼好的一個契機,朱仁私下盤算過很多回了,這正是扶持閻安瑾另立山頭與範傳朔相抗衡的好機會。
閻安瑾本來懶得繼續聽朱仁廢話的,可是聽到後來不由得想起去年那個差點被逼得跳樓的研究生,原本固執的心漸漸就有些動搖了。
朱仁見勢更是加大火力苦勸,最後,閻安瑾終於開了金口:“這樣吧,我跟季知行同學溝通一下,看他有沒有什麼意見。”
“他都主動寫了你的名字了,還能有什麼意見!”見閻安瑾堅持,朱仁隻好說道,“行行行,他放假沒回去,人就在學校,你打個電話讓他來一趟吧,當麵說最好。”
於是閻安瑾打了個電話給季知行,放下電話後,他看著桌上的教師考核表,心裡五味雜陳。
這些年他也不是不想立項申請經費,可一是他積分不夠,二是他無人可用。他當然知道症結在哪,但是他不願意為此而降低對學生的要求。
如今這個機會確實是個改變的好契機,可他卻覺得自己受之有愧。畢竟從頭到尾,他對季知行的指導都沒有涉及到具體如何應用在他們的參賽項目中。他心裡想著,若是季知行對此沒有意見的話,他也得補償回饋點什麼才好。
季知行在接到電話前往閻教授辦公室的時候,又接到了校長的電話,讓他去校長室一趟。
季知行暗自納罕,怎麼趕在今天都有事找他?他打了個電話給閻教授交代情況詢問先後,閻教授就讓他先去找校長。
到了校長室,季知行看到了一個意外的人——範永傑的父親範傳朔。
他心裡咯噔一下,這該不會是鴻門宴吧?
雖然範永傑入獄完全是自作自受,他並沒有做什麼,可論起來可以算是一根導火索。而範傳朔的性情與事跡,他從趙毅孫珥那裡也略聽說了一些。恐怕,自己已經被範傳朔記恨上了。
可是範傳朔的表現卻與季知行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在看見季知行後,範傳朔從沙發上站起,對著季知行淺淺地鞠了一躬:“對不住,這段時間我一直在首都,沒有想到永傑竟然犯下這樣的大錯。這是我這個做父親的失職,讓你受累了。”
見範傳朔滿臉的懇切與歉意,季知行隻覺得一股寒氣順著背脊爬上來——作為一個父親,範傳朔的表現未免也太冷靜太理智了。
再怎麼說,範永傑也是範傳朔唯一的兒子,曾經那麼寄予厚望,悉心栽培。即使他犯下了滔天大錯,作為父親,範傳朔真的能真心那麼冷靜地剝離父子之情,為兒子所犯下的錯道歉嗎?以他的了解,範傳朔顯然不是這樣豁達理智心胸寬廣的人。
季知行不明白他究竟想乾什麼,一邊說著客套話應付著,一邊觀察範傳朔的神情。越是看不出任何破綻,越是讓他覺得這個人心思深沉得可怕。
在陳述完愧疚與歉意之後,範傳朔終於說出了此行的意圖:“為了略略彌補你受到的傷害,我懇請你加入我的實驗室。”
季知行悚然一驚,這不是送羊入虎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