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張氏忽地滿頭冷汗地驚醒,待感覺到女兒好端端地躺在她懷裡,聽到她均勻的呼吸聲,噩夢帶來的驚悸之感才緩緩散去。
好一會後,她起身下榻,走到窗前,推開窗欞。
院子裡種著的那棵繁茂的杏樹,站著一道人影,在月光的清輝下,蕭蕭瑟瑟。
張氏忽然之間淚流滿麵。
他們是少年結發的夫妻,情投意合之下,總有說不完的話,便是偶有爭吵,也不過是床頭打架床尾和的情趣,真正鬨得不可開交不過三次。
第一次是大郎遭人算計出生即夭,第二次是四郎和五郎戰死,這是第三次。
她心灰意冷,不欲見他,他就站在庭中,無聲地看著廂房。
三十多年過去,拿到身影卻是依舊。
她悄步走出裡間,在外間守夜的醉月驚愕地看著她,她卻視如不見,奔到院外那道身影前。
外間裡,醉月手上拿著一件外套,看著窗外的兩道人影,猶猶豫豫不知該不該送出去。
“不用送了,爹定不會讓娘著寒的。”
使女愕然看向不知何時起身的令嘉。
令嘉手上還抱著福壽,福壽一雙琥珀色的眸子亮得能發光,而令嘉那張美得少了煙火氣的容顏在燭光下莫名沾上了幾分暖意。
她看著窗外的明月杏樹一雙人,臉上表情有些捉摸不定,似喜似憂,是笑非笑。
醉月輕聲喚道:“娘子。”
“彆讓娘知道我起來過。”
令嘉吩咐一句後,轉身走回裡間。
“何苦呢!”
一聲輕渺難聞的低語自她唇間逸出,消散在夜間的寂靜中,連離她最近的醉月也沒聽到。
隻福壽耳朵動了動,抵著聲音叫了聲,“喵!”
令嘉摸了摸福壽的頭,唇角彎了彎。
第二日,令嘉起來,她床上隻得趴在她床頭的福壽一隻,沒有張氏的蹤影。令嘉挑了挑眉,叫來幾個仆婦,把昨日剛搬過來的張氏的日常用具都送回正院,順便送去有關今日請安的請假。
她娘這會估計正羞惱於自己的好哄,她若送上門去,那是白白給她爹分擔火力。
這種蠢事她傅令嘉才不會乾。
於是,用完早膳後,她找出昨日那幅畫,準備將它畫完。
但磨好墨,潤好筆,擺弄好福壽的姿勢,將要落筆時,才恍然發現昨日歪了的那一筆她竟是怎麼都無法描補過來。
令嘉默然片刻後,擱下筆,卷起這幅已畫好大半的畫,扔進紙簍裡。
福壽歪了歪頭,不解地朝她“喵”了一聲。
令嘉又抽了一張新畫紙出來,重新落筆。
福壽一雙貓眼眨了眨,眼神無端有些深沉。
春日宴半月過後,信國公府的朱紅銅釘大門敞開,迎來神色驕矜的皇使。
“信國公傅成章之女淑德含章,克嫻溫良……著即賜婚於燕王,待吉日大婚。欽此——”
令嘉麵色平靜地從皇使手上接過這塊決定了她一生命運的明黃絹帛。
在這位未來燕王妃麵前,皇使斂了傲色,露出笑臉道:“娘子金玉之質,燕王龍章鳳姿,真是佳偶天成。”
令嘉平淡道:“皇使過譽。”
皇使臉上的笑臉一滯。
索性信國公管事極有眼色地給皇使遞過一個錦囊。
皇使接錦囊於袖中,不著痕跡地打開,指頭伸進去,摸到紙鈔上微凸的油印,眼睛一亮,臉上的笑容一下子自然了許多。
張氏看得心中一陣發痛,她的七娘就要嫁到充斥著這種小人的人家裡去了。
雖然心疼得要死,但回到後院,張氏依舊喚了令嘉到麵前,教育她道:“你方才對那皇使的態度太過冷淡了,縱使心中不喜,臉上也要遮掩些。”
令嘉喊冤道:“我沒有不喜啊。”
張氏耐心道:“你的神色冷成那樣,彆人自然會理解為不喜。”
令嘉一臉無辜道:“這不是娘你教我少笑的嗎?”
張氏一愣。
令嘉悠悠道:“你說我容貌太盛,笑起來太容易招人遐思,倒不若少笑些,以免誤了我的名聲。”
張氏語塞了半天,最後憋出句,“今時不同往日,你已經許了燕王,多笑一些也無妨。”
令嘉朝張氏展顏一笑,“是這樣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