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西涼篇10(2 / 2)

女人說了很多,絮絮叨叨不成邏輯,賈詡偶爾能插得上話,但更多的事情他都不知道細節,隻能靜靜聆聽。

不過女人也不需要他去迎合,她好像已經憋了很久,她隻需要一個合格的傾聽者。

她說自己是扶風馬家的大女兒,有好幾個弟弟,從小被自己追著打。長大後有很多人來追求自己,結果在相處不到一個時辰就都跑了,連她熱情的挽留都連連擺手驚恐萬分,真是一群古怪的家夥。

她說她騎馬去集市上散心,結果馬匹被老爹的的仇人衝撞受了驚,她自小善騎射,剛要跳馬自保,結果一個小吏試圖救她。可是他一看就沒接觸過馬匹,不僅沒救到她,自己還差點沒死在馬蹄下。結果反而是她扯下腰間的鞭子救下了他。

她說他真是個奇怪的人,她從沒有見過這麼奇怪的人。被救下來以後既沒有感謝也沒有咒罵,而是呆愣愣的看著自己刷地紅了臉,嘟嘟囔囔的叫自己“女英雄。”

她說他被救下時還崴了腳,還是自己一路把他抱到郎中家。他的臉比自家馬的屁股還紅,僵硬地像一塊風乾的臘肉,怪哉怪哉(賈詡欲言又止)。但是當他被打上石膏的時候,撓了撓頭說自己“真是強壯啊。”倒是挺中聽。

她說他誇人的技巧奇差無比,他隻會看著自己喊“美女英雄!”又撓了撓頭小聲說“像一頭強壯的母馬”。卻比那些滿口賦比興的瘦雞要強得多,至少真心實意。

她說她告訴他自己名字的時候,他沒有像那些瘦雞文縐縐地說什麼“餘悲兮蘭生,委積兮從橫”,而是傻樂說她的爹爹是不是喜歡蘭生酒?他覺得百花釀的也很好喝。她頓時覺得這家夥真勁!有品!不過,他怎麼那麼清楚她家的起名思路?

她說自己也老忘帶錢袋,結果他得知後就把自己的錢給她花。可是那錢袋太小,她隨便買塊黃金就沒了,以至於隻能眼巴巴的看著那朵漂亮的牡丹乾花,那朵牡丹是從巴蜀來的稀有貨,共有兩種顏色,漸變的色彩豔麗異常。

她說他有一段時間躲著自己,她還以為他跟那幫瘦雞(不,應該是世家子……算了)一樣變得古怪。結果對方有一天神神秘秘的叫來自己,遞給她一支牡丹花。

她說他根本不擅長說謊,他說那是自己無意中得到的,沒費多大力氣,就收下吧,他說他也是從巴蜀的貨商那裡拿到的。可是他忘了自己手上全都是膠布,那花也太小,根本不像販賣的東西。

她說他根本沒有研究過花卉,他不知道手裡那支實際上叫做紫斑,和當初她看中的根本不是一個品種。這花隻開在涼州的深山裡,在那些荊棘叢生的地方,哪裡有商人會去那裡呢?更何況街市上隻有乾花,鮮花那麼遠去又如何能運達呢?可是她看著傻笑的家夥什麼都沒說,隻是收了下來了。

她說她也想回饋給他一些什麼,可是她又不知道他的住址,於是按照弟弟們的建議給他的工作地點寄了三箱黃金(……是你啊?!),結果被對方顫顫巍巍地搬了回來,還虛弱地強調送的很好,下次彆再送了。

她說她看見到了約定的時間他還沒來,於是一路殺到衙門口,看見一群瘦雞在刁難他(不……那應該是查案),於是直接揮著鞭子衝了上去,結果被押送的和官吏同時嚇得當場跪下認罪,發現原來是一場官民勾結。上級被捕的他直接懵逼地當場升遷。(……啊?)

她說他不擅長射箭,連馬都騎的歪歪斜斜,可是他偏偏不願意找獵戶買大雁,而是自己一個人蹲守在湖邊等了三天三夜,最後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射中了一對,他高興壞了手舞足蹈直接揣著就往她家趕,結果被老爹拿出來一看傻眼了,是一對野鴨。(……嗬。)

她說老爹根本不在意啊,老爹大笑著拍著他的肩膀誇他有勇氣竟然敢娶自己家閨女,越說越開心結果一巴掌把他拍地裡去了。她的弟弟們帶著小馬虎出來迎接,不就是吼聲大了點爪子爪子利了點嘛,結果嚇得他轉頭就跑。(……那是野虎,對吧?)

她說她老爹和弟弟以為自家沒過門的女婿想比賽跑,一個個大笑著跟著他身後,結果沒想到追出三裡地他還在跑,累得她爹她弟直呼真勁!後來發覺他踩到那個栽著橘子林家的大黃狗尾巴了,被咬著了屁股嗷嗷直叫,又多跑了幾裡。

她說他又固執又傻氣,街坊鄰裡誰找他都幫忙,自己的活計都沒做完,以至於被上司抱怨了很久,他的同僚都瞪他(賈詡低頭不吱聲)

她說哪兒有他這麼當官的,對老百姓這麼客氣,他會給自己撞到的花童道歉,給勞累的老人免費挑擔,他甚至翻了兩座山追上了拐了孩子的人販。以至於他們婚禮那天人山人海,竟然比韓家娶名滿州郡的歌妓時賓客還多,到最後屋裡沒地方直接在外麵擺酒變成了大排檔,變成了徹夜狂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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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他平庸,他愚笨,他膽小,固執又缺心眼。”

她裂嘴笑道。

“——可當他向我求婚的時候,我興奮的把他抱起來轉了三圈。”

眼淚從眼角一滴滴留在床上,她一邊笑一邊哭,瘋瘋癲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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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賈詡第一次知道那個男人——

不,王目的那麼多事。

他好像,再一次在自己麵前活了起來。

……他好像從未離去。

——他好像,一直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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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氏看向他好像還想說什麼,但是忽然臉色一變。

“……嗚。”她□□一聲,重新顯露出痛苦的表情。“真,真勁!到,到時間了!”

“看來你們談得還不錯。”青年不知何時已經入了房門,他手裡拿著一把長刀,那好像是張將軍的武器。

他的眼睛反射著燭光。

“那麼,手術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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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開始忙碌了起來,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青年專注到如此的表情。

他臉上的所有表情幾乎到消失了,隻剩下空白的沉寂,他眼中隻有自己的刀,自己的線,自己手中的血肉和生命。

“五指了。”李婆婆連汗都沒時間抹,“軟了軟了,加把勁,加把勁!”

“嗚——”女人咬著牙用力,一股惡臭傳來,她失禁了,可在場沒有人在意這些。

她的牙齒打顫,下牙甚至咬碎了一塊,她抓的木頭的手都在顫,另外一隻手捏碎了窗布以至於隻能掐緊掌心手上都是血。她長開了嘴疼得想要叫,但被青年嗬止讓她省些氣力,可是她太痛了,她顫顫巍巍閉嘴時差點咬到了舌頭,賈詡眼疾手快直接把自己胳膊塞到她的嘴裡。

“——厄。”他咬牙,他的胳膊幾乎被咬碎了,皮肉如同被撕扯開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好像變得越來越像王目,變得衝動了。

青年忽然抬頭看了他一眼,賈詡心裡一涼,因為他發覺青年的臉色差極了。

“……頭太大了。”青年咬牙,“過不了產道。”

——難產。

賈詡腦袋翁的一聲,在他的印象裡這無疑是判了死刑。他求助地看向青年,但青年依舊冷靜,他稍稍安下了心。

然後青年眼神一凝,迅速下了決斷,賈詡忐忑地等著他的判斷。

青年忽然朝自己看了一眼。

“你不暈血吧?”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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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嘔——”賈詡扶著大桶吐了個頂朝天,他試圖穩住自己,可嘔吐物的酸餿味再次刺激了他的神經,他又一次吐了出來。

“嘔——”

他的眼前仿佛再一次閃過亮黃色的脂肪與一層又一層的血肉,他第一次知道人的內臟有這麼多層,人的血可以流這麼多,女子胞竟然是長這種樣子,就像一把倒懸的傘——

“嘔——”

從遇到馬氏開始就沒有清閒的時候,晚飯他也沒有吃,現在吐出來的隻有黃綠色的酸水。

他不是沒有見過死人,但是沒有見過這麼活生生的人被解體的模樣,他甚至沒有看過活體雞鴨的宰殺,所謂“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他從小被這麼教育著,以至於他隨著青年的動作臉色越來越差,如果不是青年眼疾手快踢了自己一腳讓他吐到了地上,否則差點乾擾整個生產。

“——要吐到外麵吐去!”青年憤怒的說,看著他被囚禁的手臂熟練的卸掉了女人的下頜,他罵他“沒用的男人!”

……你才沒用呢。

賈詡心裡回嘴,但他能怎麼辦呢?他隻能連滾帶爬飛快捂著嘴出去,找個容器救吐的稀裡嘩啦。

“我他媽剛刷的桶!!!”殷燈發出尖銳的爆鳴聲,他看著賈詡狼狽又心虛的樣子,氣得渾身都在抖。

殷燈獰笑著冒著黑氣,暴躁老哥屬性顯露無疑,他伸出手直接端起桶就要把穢物扣在賈詡頭上——

“伯益哥!冷靜!冷靜!”阿訪連忙從後麵拉住他,“讓他去陪外麵的叔叔姨姨吧?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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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他又被趕出來了。

……不是,你們倆真的不是親兄弟嗎?都那麼喜歡趕人?

賈詡想要罵人,可是附近的鄉人都睡覺了,他們有的放下了物什直接回了家,但更多的是找了個草堆湊合湊合今天就睡在附近,反正附近有軍營也不擔心治安問題。

他看見抱在一起的夫妻,擁著孩子的婦人,把埔巾讓給老人自己睡在地上的男人,那些他有的能叫的上名,有的他自己都不認得。

附近能夠倚靠和躺下的東西已經全被占據了,哪怕連門前的台階都有人枕著,賈詡隻好僵立在原地,特彆老實地站著等,最後還是殷燈看不下去了直接給他從屋內搬了個石磯。

“否則就這模樣,再過一個時辰還得去搶救他。”男孩犀利地吐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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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詡出去了一趟,又在天亮之前趕了回來。

隨著一聲雞鳴,太陽出了山,撒在遼闊的大地上,與之伴隨的是嬰兒的笑聲:“哈哈——”

賈詡衝了進去。

青年正在把孩子抱給馬氏看,馬氏勉強睜開眼看了一眼新誕生的孩童,笑著哼了一聲“混小子?嘿呀,真勁!”然後昏了過去。

李婆婆嚇得直接打翻了盆,連忙上前,但被青年止住了。

“她隻是太累了。”

青年說,溫柔地看向懷裡的孩子。忽然露出了困惑不解的表情,“為什麼會有新生兒是笑啊?不應該是哭嗎?”

“算了……還有,”

他側過身,無奈地看向賈詡。

“——你要抱抱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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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詡一言不發,他整夜未眠,眼裡布滿了血絲。他風塵仆仆,數次來回已經讓他眼前的視物都是搖晃的,所有景象都好像有了重影,他的耳朵一直在耳鳴,好像針刺一樣疼著,胸口悶悶難受。他好像整個人是從泥裡滾了一圈出來的,手裡拿著一個臉盆大小的包裹,豎豎方方,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要行凶。

這讓青年嚇了一跳,下意識護住了女人和孩子,可是他發覺賈詡的神色已經恍惚了,他的瞳孔甚至無法聚焦。

“……文和?”

“這個……給她。”賈詡說,他咬著舌尖強打起精神,結果沒輕沒重咬出了一口血,他的嗓子乾的隻剩下一股鐵腥味,聲音嘶啞的好像墜落雀鳥的最後一聲啼鳴,“……給,給她。”

他用最後的理智望了一眼床上昏睡的女人和青年懷裡的孩子,他的眼前閃過一陣一陣黑朦,孩子的五官已經看不真切了。

賈詡的腦子空空蕩蕩,思維遲緩的仿佛生鏽的柴鋼,他隻依稀記得青年說過不能在這裡倒下,於是控製著自己不聽話的身體踉踉蹌蹌的出了門檻。

晨光灑在他的臉上,他知道黑夜結束了,白晝重新降臨。

於是他仰麵朝著太陽閉上眼,放任自己的身體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22

青年最後檢查了一遍。

孩子五官齊全四肢有力,其餘的一些養護已經都告訴了李婆婆,對方在生產過程中相當的配合,於是青年放心的將孩子交給了她。

屋內已經沒有人了,庭院裡也隻有昏睡的副官,隻有太陽,藍天,雲朵和風見證這一切。

——接下來的,才是重頭戲。

青年劃開了自己的手腕,讓血流到了線上,那血液從一開始的暗紅忽然變成了金色,布滿了所有線體,然後在他的甩動中快速開始縫合。

女人身上仿佛發生了神跡,凡是觸及到了血液的皮膚都像是破土而出的新芽,她的內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

青年猶豫了一下,把線往空中揮了揮,將上麵的血液再稀釋了些,變得幾乎透明,這次隻會加快愈合速度,而不會太過聳人聽聞。

……昏過去也好,

青年看了一眼賈詡,想道。

——這樣,就不擔心了。

23

馬氏收到青年的信後來的很快,派了好幾輛快馬連夜把女兒接走。馬大娘子回家沒有帶什麼,除了多了一個嬰兒,還有一個長條的包裹。

賈詡沒有去送她,他故意以工作作為借口推脫掉了這場辭彆,他不知道該怎麼去,去了又該說什麼?他能為她做到的事都已經做了,接下來他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賈詡不知道自己接下來的時日是怎麼度過,他好像雙腳踩在棉花裡,思維浮在雲朵中,他處於一種完全的朦朧狀態,合格的完成工作已經是他儘的最大努力了。

可青年還是看不下去了。

“看看你現在這副不成器的樣子,”青年恨鐵不成鋼,拉住了差點撞在樹上的自己,“如果有心事,就彆讓自己閒下來。”

“這是我的經驗之談。”他說,“相信時間吧,它會給你答案。”

24

直到祭典的鼓聲響起,賈詡才意識到已經過了那麼久。

士兵們在外圍組織秩序,張將軍站在臨時搭建的擂台前環視四周,接下來是最重要的環節——祭祀的歌舞。

他對邪祟巫術並無尊崇,自然不會去關注這些,可是當他聽到人群的喧嚷聲,他還是不由的抬起了頭。

——他看到了舞者。

那個身披星辰,立若孤月的佳人。

她帶著金黃色的及膝頭紗,一身藍金色的羅裙,繡工絕對算得上乘,銀線掐著雀鳥的花紋,在眾人火把的映照下如同點點星子。她□□著雙足站在那裡,身上沒有任何的首飾,唯一稱得上裝飾的隻有些許羽毛與稻穗。

但最讓人矚目的還是她那張麵具,他從沒有見過這種奇怪的麵具,赤紅與青彼此鑲嵌,鳥啄牛角,周圍是火焰的花紋,上麵又不可思議的帶著些植物。這都本是毫不相乾的元素,可放在一起卻合適極了,像是灶會裡各色神明拚接而成的東西,又好像是哪個土夫子的偷賣的舊貨,有一種奇怪的原始和神聖。

她看起來不像是尋常的尊者,反而像是哪個原始村落裡邁出的大巫祝,可說是巫又不對味,她沒有那種邪祟的氣場,可若說是仙,天上的恒娥與支機女不及其萬分之一。

鼓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她輕輕的踏出一步,在地板上旋轉起來,沒有人知道她舞的是什麼,她的身形看起來是女性,柔美又靈動,但動作又不可思議的具有男性的力量感,他依稀認出裡麵有西涼舞的痕跡,可是那輕柔的動作卻好像又要飛天一般。

她起唇:

“君歸來——”

25

沒有人聽過這樣的曲子,這麼簡單的曲調,這麼複雜的編曲,這麼直白的歌詞。

曲調中好像有山川一樣的宏偉,又好像有友人之間的密語,好像有一去不返的惆悵,也有對年少者的讚頌。

她旋轉著,重複著,一遍又一遍的唱著,那是多麼容易去學習的詞句,那是多麼容易記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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