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打開,風枝剛想說話,卻扭頭退了回來。
孟歡看見小老頭山樞拿著一把扇子,頭戴小帽,沉著臉一作揖:“拜見王妃。”
山樞畢竟是老師,孟歡頭皮一下子抓緊,有點兒難以置信:“先生也是來送——”
送禮的三個字沒說出口。
山樞:“送什麼?”
“不是,”孟歡抬頭看他,“那先生過來是——”
山樞恢複了嚴肅的表情:“王妃昨天便沒有識字,今天還不識字嗎?所謂讀書識字講究日積月累,水滴石穿,夫人要是兩天打漁三天曬網,恐怕再過幾年也寫不出多少字。”
一頓話,說的孟歡耳朵通紅。
果然,他還是最怕老師了。
孟歡尷尬地放下手裡捉小金魚的網,往回走:“風枝,上茶。阿青,麻煩把紙筆都拿出來。”
“先生,請。”孟歡走向他學習時的書齋。
山樞是個高冷的小老頭,並沒有因為孟歡是王妃就改變規矩:“今天學最後兩頁字,還是按前端,先背,再聽寫,寫不出來打——”
他似乎覺得有些不妥,改口:“寫不出來一個字抄一頁。”
孟歡可憐地點頭:“知道了。”
他坐回椅子裡,撈起袖子拿起紙筆。在沒跟藺泊舟行房之前,孟歡還勉強算個少年人吧,被老師訓斥幾句也沒關係。可現在都成有性生活的成年人了,居然還要在老師麵前讀書寫字,跟個小學生似的。
孟歡覺得自己好丟攆。
他翻開了那本識字書,做好心理安慰後,開始記誦最後兩頁的字。
暑熱漫漫,烈日晴空。
風枝和阿青和小順拿著捕魚網蹲門口,時不時看孟歡的動靜。隻要他們的王妃能趕快寫完字,他們就能趁著傍晚,撈撈魚兒,摸摸石頭,甚至摸出一些螃蟹和蝦燒著吃。
但很顯然,他們有點兒高估了王妃的記憶力。
首先這幾十個字確實記憶難度有些大,但山樞以前是藺泊舟的老師,他以為所有學生都跟藺泊舟一樣聰明刻苦,所以十分隨意地布置了這些任務。
孟歡隻是個正常人水準,一著急就記不住字,還寫錯,甚至有時候記混了,寫得驢唇不對馬嘴。
“王妃怎麼會記不住?”山樞用戒尺點了點頁麵,“總缺一些筆畫,這都是什麼字?”
簡體字。
孟歡隻敢在心裡說。
“王妃記誦不認真,沒有完成學堂任務,隻能下來多做一些功夫了,”山樞說,“每一個字,都寫兩行,明天下午老夫來驗看。”
“……”
孟歡高中畢業一年,又回到了當初寫不完作業,深夜點著燈苦熬的生活。他明明很努力了,還要被說不認真。垂頭喪氣地抿了下唇,院子門,響起奴婢們柔順的聲音。
“拜見王爺。”
孟歡心口一沉。
他手中的筆驀地攥緊,臉上沒有太大的表情變化,目光移動到了院子門口。
藺泊舟下朝了。
作為金絲雀的主人,他終於有了時間,過來逗弄逗弄他豢養的小鳥。
孟歡後背繃緊,好像有什麼東西沉重落下,壓得心口悶悶的,低頭,擺弄著手裡的筆畫。
“王爺。”山樞向他行禮。
“不必拘禮,”藺泊舟側過臉,垂眸看了看,“伯父今天的教學完成了?”
“回王爺,完成了。”
他倆談論的語氣自然,就好像老師和學生家長談話,交代學生的學習情況,而藺泊舟就是孟歡的家長。
這個聯想讓孟歡不快地扯唇,垂頭,繼續擺弄毛筆。
山樞毫不留情地告狀:“夫人識字有些慢,而且容易缺寫筆畫,非常難以糾正,需要更加刻苦學習才好。”
“……”
孟歡頭埋得更低。
他最討厭藺泊舟了。
可這個老師還在他麵前說自己不好,讓自己頭都抬不起來。
可惡啊!
孟歡低著頭,能聽到藺泊舟的低音,平靜並且沉穩:“嗯,知道了,辛苦伯父。”
——還知道了。
還真以為你是我家長了?
孟歡拿起筆,在紙頁上不停寫“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墨筆字跡大,寫不了一會兒紙上就鋪滿了,孟歡於是找到一處夾縫,繼續寫“討厭討厭討厭最討厭最討厭……”
院子裡的腳步聲遠去,身前,落下一道陰影,替他遮住了傍晚的殘照。
孟歡留下最後一個“厭”字,抬起頭,藺泊舟深褐色的眸子看著自己,他鼻梁高挺,眉眼攏著陰影,眉骨處垂散了幾絲烏發,看起來頗有幾分俊美到邪異的感覺。
藺泊舟彎腰,檢查他的字,音色溫和:“歡歡今天又挨罵了?”
“……”孟歡真不想說話。
藺泊舟隨意取出一張紙,查看孟歡總是寫錯的地方,片刻後說:“有些字歡歡落筆果斷乾脆,像篤定就該這麼寫,可很多次判了錯誤卻依然沒有糾正——歡歡以前寫字都這麼寫?”
孟歡慢吞吞看他一眼,表達了自己有點兒煩他的態度,說:“嗯。”
“先糾正習慣。”他在孟歡身旁坐下。
天氣有點兒熱,他的朝服換下,隨意穿了一套常服,袍袖寬大,散著點兒溫熱的檀香味,如玉之溫。
孟歡依然緩慢地抽紙,暗示自己不積極,不配合,不想搭理他。直到無意抬頭,看到他手背的傷口。
結痂了,細細長長的一條。
是他昨天不小心用指甲劃的。
今天藺泊舟在內閣,首輔和閣員們紛紛表達了關懷,上朝遇到小皇帝,小皇帝差點淚灑金鑾殿,拉著他去找太醫治手,鬨得朝臣皆知。
見識他手這枚小傷口的所有人,隻有孟歡若無其事,好像根本就沒放在眼裡。
雖然,這的確是個非常小的傷口。
“歡歡,拿紙和筆,為夫教你寫一遍。”藺泊舟說。
……頗有種學霸老公輔導學渣老婆的既視感。莫名聯想之後,孟歡心裡犯嘀咕,再看了看他的傷口,將紙平鋪到桌麵。
一個字一個字地寫,藺泊舟字寫得漂亮至極,信手寫來,不衫不履,銀鉤鐵畫,可以裝裱起來當作藝術品。
不過常年寫字,他的指腹有些繭,將手弄得沒有那麼美觀,可以想象他觸摸時的粗糙感。
“……”猛地,他想起了昨晚沐浴時那陣詭異的觸覺和聯想。
長指掐入了勁瘦的腰,遊走,那層薄繭也會不遺餘力地蹭過每一處,當時孟歡雖然昏迷記不得具體的狀況,皮膚卻擅自留下了深刻的記憶。
“……”
孟歡臉熱的不行,低頭,攥緊手裡的毛筆。
他看原書裡,說藺泊舟床上猛,可當他一本正經穿著朝服或是常服,瞧著正義清高,光風霽月,完全想象不到他也會有欲望,也會跟春宮圖裡的那些人一樣,做出重重不雅觀的姿態,隻為了去抵達內心想要的潮波。
……難以想象,這個人居然和自己睡了。
“歡歡?”
藺泊舟想提醒他動筆,側頭,卻見孟歡頭幾乎埋到桌子底下去,耳背通紅,袖子裡探出的白皙手臂搭著桌沿,一副無法麵對生活的困苦模樣。
聽到他的聲音,孟歡把頭抬起來。
他板著白皙的小臉,開口,像是屏去什麼,回歸本心:“寫字!”
藺泊舟彎了彎唇,揚起一個極淡的弧度。
雖然不知道孟歡在想什麼,但很可愛。
孟歡不是生氣時會鬨到舉世皆知的暴脾氣。
但他心眼很小的,也很記仇,他會雖然非常溫和無害,但心裡默默記個幾十年,時不時翻出來咀嚼一下。
對藺泊舟睡了自己的事不開心,可藺泊舟說教自己寫字孟歡也沒有直接砸筆反對,而是配合地拿起筆,不聽他的話,做事慢吞吞,聽他說話也不回答。
“歡歡,‘箒’寫錯了,中間隻有一橫。”藺泊舟提醒。
孟歡抿了抿唇,緩慢地“哦”,拿著毛筆虛晃兩下,貌似在塗抹和修改,可其實在打太極。
——他就是對藺泊舟有意見,他就是要委婉表達。
耳畔,藺泊舟低笑了一聲。
帶著淺淺的氣音,落到耳朵裡。
孟歡心說,哼,你還笑的出來。
“‘甑’也錯了。”藺泊舟說,“再寫一遍吧。”
“好哦。”
孟歡麵不改色地再寫了一遍錯字。
我就耽誤你時間,我就不讓你輕鬆……孟歡心裡打著算盤,如果藺泊舟知道幫他學習識字很累,就不會來煩他了。
孟歡開開心心地寫著錯字。
耳後,藺泊舟好像又笑了一聲,似乎極為忍笑。
“怎麼剛才還會,現在又不回了?”他低聲問。
孟歡瞎口說:“記混了。”
“記混了啊?”藺泊舟意味不明。
孟歡就仩飂櫍亾不理他了,握著毛筆故意再帶偏“帽”的筆畫,剛落筆,手腕突然被輕輕地搭住。
藺泊舟微涼的手覆蓋上來,握緊他的手指,一寸一寸將他白細的手指完全製住,極具掌控力。
接著,帶著他的手,一筆一劃將筆畫扳回對的方向,說:“不要再故意寫錯了,歡歡。”
“……”孟歡抬頭,看他。
藺泊舟眉眼染著陰影,笑道:“時間拖得太晚,你的習字作業寫不完,夜裡又沒辦法早睡了。”
孟歡:“……”
跟你有什麼關係。
你還每天淩晨兩點起床上朝呢。
我熬夜趕作業怎麼了?
暗暗在心裡腹誹,藺泊舟已轉移了視線,說:“收起來吧,今天不練了,先用膳。”
下人上前,收起筆墨紙硯。
另外一群人,端著飯菜陸陸續續進來,放到桌上,依然是三十道的規格。
桌上放了一瓶酒,看到那會兒,藺泊舟若有所思地一抬眉,轉向孟歡:“歡歡。”
孟歡看他:“嗯?”
藺泊舟眉眼染著陰影,音色平靜,
“那天在酒樓喝酒,歡歡急匆匆替為夫倒掉的那一杯,裡麵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