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薰在神社待了段時間,看看差不多了風呂敷一收疊成個卷就要走。神主太太忙喊住她,手裡拿了把傘遞過來:“這會兒看著有太陽,天邊還堆著烏雲呢,隻怕過一陣要下雨。你一個女孩子獨自在外麵走,衣裳濕了可不得了。”
她是個好心人,不忍見這麼漂亮的姑娘落難。
阿薰謝過她好意,接過傘抱在懷裡,鞠了一躬起身,神主太太又上前一步拉了她道:“今日教了你神樂,無事便在神前跳一跳,說不得什麼時候求了神明垂憐,把你從泥裡往外拔一拔。”
這話說得跟拔蘿卜似的,小姑娘“嘩啦”一下子笑開,顧盼神飛的黑色大眼睛眯成兩條縫,細長眼角上纏得儘是桃花。
“可不敢在外麵這麼衝著男人笑!”神主太太摸摸她的頭發就把人往外推:“你就跟株浮萍似的,誰要是看上搶了去,連個做主的都沒!記住了沒?”
女孩子衝她吐了吐舌頭:“記住啦!”像小鹿一樣跳著跑了。
“但願真能記住。”她在後麵歎了口氣,抄起掃帚打掃參道。
丈夫是不會去做這件事的,能把個神主做得裝模作樣就難為他了,體力活想都彆想。
世道就是這麼個世道,女人尤其艱難。
阿薰跑出神社,左右看看無人,從地上撿起兩枚石子瞄準樹洞裡露出來的長耳朵嗖、嗖飛出去。後麵石子更快些,砸得前麵那塊突然改變方向,藏在洞裡的兔子到死都沒想到還有會拐彎的石頭子兒從天而降,後腿蹬了兩下就沒氣兒了。雖然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學了這麼一手砸石子的技術……嘛,管他呢,想不起來的事就不要去想好了。
她上前把野兔從樹洞裡拖出來裹進布包抱著,從外麵看還以為是破布。
鎮上有商戶收這些野貨。
倒不是為了吃,更多是要剝了皮,製好後販去大城市給上流社會的小姐太太們趕製秋冬季節的摩登新衣。野物大多又乾又柴還帶著股腥臊味兒,不是餓極了誰也不樂意吃,家養的肥雞大鴨子它不香嗎?
她打算賣了這些東西攢起錢,等替齋藤夫婦守滿三年就買張車票從這偏僻鄉下走出去看看。那些背著箱子東走西顧的貨郎們都說外麵有能載幾千人的船,有能飛到天上去的鐵鳥,有比山還高的房子。說不定將來她還會去養父駐守過的海港定居,再開上一家和果子店,就像他們所希望的那樣作為一個普通人好好活下去,活得長長久久。
在山上轉了幾圈,收獲不錯。等阿薰從林子裡鑽出來洗乾淨手,包袱裡麵就裹了四隻皮毛厚實細密的肥兔。賣了它們能換好些叮叮當當的銅板,再加上從前攢下來的,她手頭可比不少人要闊綽。
太陽逐漸移到頭頂,風一吹烏雲一股腦湧上來,天色立刻暗沉。眼看黃豆大的雨滴亂糟糟砸在碎青石鋪出來的小路上,少女三兩步衝進半山腰上的避雨亭——神主太太是借了她傘不假,可那傘都已經破舊得卷邊兒了,這麼大的雨隻怕油紙撐不住,弄壞了不好還。
再說,急急忙忙趕回去管家婆婆也不會讓她休息,不知道能從犄角旮旯裡翻出多少雞毛蒜皮的活計催人去做,傻了才冒雨跑回去。
女孩子抱緊包裹和傘向後躲了躲。
初夏季節,傾盆大雨無約突至。
這麼大的雨,很快就會穿透橫木上鋪蓋的茅草,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停。
山風吹起她的羽織,好像鳥兒欲飛的羽翼,又似湖心挺立的荷花——白花瓣外罩了層粉紅紗衣,身姿纖細卻無畏風雨。
……
被突如其來的大雨趕得四處逃竄的少年在山路彎折處看到了一抹粉紅,顧不得細想一頭紮進勉強可以避雨的茅草亭,長出一口氣後才恍然發覺剛才看到的並不是一株生長在山間的花,而是個身量嬌小的少女。
這還是個男女之間禮教界限鮮明的時代,兩人不約而同向外側躲了躲,立刻又被瓢潑大雨一塊兒趕回來……衣衫濕透更失禮。
阿薰抱緊包裹和傘,低了頭從睫毛下偷偷去看搶走自己“半壁江山”的少年。對方薄荷綠色的眸子也小心翼翼轉過來,原本都是偷窺,一下子互相抓了個現行。銀發少年像被燙了一下似的挺直身體目視前方努力做出正人君子的模樣,少女把頭轉開忍住笑意——果然和坊間傳的一樣,好呆!
大雨絲毫沒有收斂的跡象,茅草屋頂很快濕透,淅淅瀝瀝的水滴當頭砸下。外麵下大雨,裡麵下起了小雨。女孩子從容將包裹背在身後撐起傘,借著傘沿破損處又去偷瞄渾身上下貼滿“尷尬”的少年。
他個子很高,神情端肅,雨滴滴在銀白色的頭發上順著發梢把深綠色羽織洇濕了一片。少年身姿挺拔,默默側身站在茅草亭一側恍如山間不可撼動的岩石——怪不得那個方向一點也沒有風雨吹過來。
阿薰低頭想了想,舉高傘柄旋身抬頭看向他:“您是福澤家的少爺?可以麻煩您替我舉一下傘麼,時間久了有些支撐不住……”
傘沿微微向上掀開一條縫,剛好露出眉眼和兩鬢垂下的黑發。像是對人莫名信任的奶貓,又像是隱居林間好奇人世的神子,乾淨的眸子裡微光溫暖。
少年低頭看了一眼,表情嚴肅得任誰看了都會覺得好像正麵對著私塾裡的古板先生。
隻有他自己知道心跳在接觸到她目光的那一瞬間突然亂了節拍,原本端肅的表情也不自覺地染上無法控製的緊張。
她個子嬌小,與時下絕大多數圓餅臉寬下巴小眼睛的女孩子都不一樣——頰邊還有尚未褪儘的嬰兒肥,微微露出帶點尖兒的下巴,黑眼睛又亮又大,頭發黑且濃,微微有些炸還有點卷。就是臉色不大好,久病未愈的蒼白下浮現出一抹不健康的紅,卻又顯得人多了幾分不合時宜的倔強。
她看人的眼神直直的,也許是因為亭外正值風雨的原因,黑玉一樣的眼睛裡仿佛含著氤氳霧氣。少女就這樣用帶著狡黠又安靜的目光擦過滴水的油紙傘邊沿信賴的看著他,遞出一片純粹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