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著走著,他和馬一起陷進沼澤裡,帶路的奴隸竟然拔腿就跑,怎麼喚都不回頭。
奴隸按照主人的意思行事,武子期明白這是仁欽老爺給他的下馬威。
他一邊掙紮一邊喊救命,越陷越深,馬兒已經被沼澤吞進去了。
再過不久,他也要被吞乾淨了。
這時天空一聲巨響。
打雷了,下雨了。
很大的雨,浸泡著沼澤,沼澤更柔軟了。
大雨澆得他睜不開眼,他被吞得隻剩一顆頭,心跳得很快,漸漸呼吸不過來。
他想,這輩子完了。
輪回,投胎,成為地裡的蘿卜。
然後被拔了起來,不知拔蘿卜的人是誰,拔得他很疼很疼,還很重很重地拍他身上的土。
接著一顆很大的牛頭湊了過來,伸出濕漉漉的大舌頭舔他。
後來大牛嗷了一聲,有很燙很腥的液體拍在他臉上,有些灌進了他嘴裡。
他想,大牛的口水真暖和呀,就是聞起來怪怪的。
咦,蘿卜生鼻子麼?可以聞味。
再後來他睜開了眼,發現自己躺在床上。
原來蘿卜、牛頭、口水都是一場夢。
大難不死,管家羅傑站在床頭,告訴他仁欽老爺已經懲罰了那個奴隸。
他是遣原使,背負著東唐與西原的和平使命,再追究下去隻怕有損兩國關係。
他受了很重的情傷和刺傷,身上的傷容易好,心中的傷卻難以愈合,須換一換環境,去遙遠的地方養心裡的傷,於是他求了姑母成為遣原使來西原治愈心靈。
實在不該大題大做,給東唐添麻煩。
烏朵開門,“先生,阿使不肯來,阿巫來了。”
武子期心道隨便,嘴上還是尊敬,“請進來吧。”
他記得上午在仁欽老爺麵前上躥下跳的長發小矮人,人稱阿屎。聽說這樣的阿屎每片高原有且僅有一個,每片高原也隻有一個阿巫。
阿屎和阿巫都是神明給予高原的禮物,是人與神明溝通的橋梁。每片高原的老爺都要好好養著他們,一個養在管理府,一個養在神祠。
雅拉高原阿巫阿屎都養在管理府,聽說仁欽老爺想了四十多年都還沒決定將他們中的哪一個養在府裡。
雅拉高原的阿巫是個顫顫巍巍的老頭子。
沒有頭發,也沒有胡子,像一顆鹵過頭皺巴巴的蛋。總是笑眯眯的,滿臉褶子,慈悲又虔誠。
阿屎是個中年人,有一頭烏黑的秀發和胡子。不上躥下跳的時候就在阿巫麵前打理他的秀發、長胡子,阿巫還是笑眯眯的。
曲培阿巫進來,在暖爐前坐下,慢悠悠將一麻袋石頭、骨頭、樹枝、羽毛掛在身上,接著跳起舞來,張牙舞爪,叮咚作響,興起時竟然一把舉起了暖爐。
武子期:……
原來阿巫也很會上竄下跳。
原來西原是這般治病的……
曲培阿巫絮絮唱起神史。
蒼涼、粗獷的歌聲化作一雙五行的大手,撫摸他的頭蓋骨,他的頭皮麻麻的,他的思緒飄回了遙遠的長安。
那日的陽光很好,長安街頭飄著柳絮,他坐在高頭大馬上,意氣風發,去迎接他的新娘。
青梅竹馬的婉妹與他隻隔著一層紅紗,紗上用金線繡著一對鴛鴦。陽光落下來,金光閃閃。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啊血!殺人啦殺人啦!新娘子殺人啦!”
原來,婉妹用十年設下一個殺他的局。
卻不知他的心臟生在右邊。
大難不死,青梅竹馬的情誼變成笑話。
聽說西原是個能淨化人心的地方,一切愛恨嗔癡都能煙消雲散,讓人重獲新生。不少紈絝子弟去了一趟西原,回來像變了個人似的。
他便求了做妃子的姑母當了遣原使,離開長安。
阿巫跳完了,臉不紅心不跳地恢複了顫顫巍巍的模樣。
武子期曾想將暖爐挪個位置,沒能挪動。顫顫巍巍的阿巫竟然舉著暖爐跳了這麼久,人果然不能貌相。
“多謝阿巫。”
燭光將曲培阿巫光滑的腦袋渡上一層金邊,他一邊卸下斤斤掉掉的裝備,笑得像一朵菊花:“神明作證,我從不說謊,你應該感謝的是多吉妲娜的一捧牛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