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漆的夜晚,冷冷的夜風。
仁欽老爺拂下桌麵所有杯盞燈柱。
他恨自己一時心軟,恨自己忘了斬草除根的道理。
眼中漸漸填滿憤恨,蓬勃的火焰在他眼中跳躍。
管家羅傑跪得服帖。
三太太拉著兒子金宗縮到一邊。
大太太穩穩坐在扶手椅上,高傲地抬起下顎。
大少爺金增站在她身邊,那截空蕩蕩的衣袖挽成一個結,晃啊晃。
就在這時,院子裡的爆竹炸開,劈裡啪啦、震耳欲聾。
與此同時,雅拉高原各大部落亦點燃了爆竹。
夜色未央,但新的一天已經開始,過年了。
管家羅傑緊繃的背明顯放鬆了下來。
三太太坐回自己的位置,金宗笑了一下。
仁欽老爺腿軟,癱坐在扶手椅上,歎氣,閉眼。
年節了,這一月要去雅拉神祠侍神,他是離神明最近的人,不可沾染絲毫嗔癡恨怨。
雅拉高原不比從前,這回的貨丟不起。
仁欽老爺深呼吸,調整好氣息,緩緩睜眼。
深深地看了一會三太太和金宗,再深深地望著大太太和金增。
“東西丟了,在白骨草原,你們誰替我找回來?”
金宗下意識後退一步,無助的目光落在阿媽身上,又落到大少爺金增身上。
“不行不行不行!”三太太一邊拒絕,一邊將兒子往角落裡推。
“老爺去侍奉神明,金宗要打理雅拉府和家裡,哪有空閒去白骨草原?”
“不行不行!”三太太不好意思,垂下眼,聲音越來越小,“不行的,不行的,真的不行……”
仁欽老爺忽然覺得那個女人無比虛偽醜陋,嫌惡地轉過頭去,“那麼你呢?我的大兒子金增。”
金增受了很久的冷落,好不容易阿爸又想起了他,激動得聲音都在顫抖:“阿爸啦……”
“金增這些年來為雅拉府、為老爺做了多少事,老爺沒看見似的,什麼都不給他。”大太太仍穩穩地坐著,眸光諷刺寒冷。
“我是這傻孩子的阿媽,自然要為他多打算。”
大少爺金增被戳到痛處,收回邁出去的腳,心道世上隻有阿媽好。
“隻有雅拉府將來的繼承人才最有資格為老爺排憂解難,隻要老爺現在就立金增為繼承人,彆說取貨,就連人頭都給老爺提回來。”
三太太冒了一下頭,“大太太你沒良心!”
仁欽老爺眯眼,“你管得有些寬了。”
大太太緩緩眨眼,笑道:“不止。”
“我還要你不許插手金珠的婚事。”
仁欽老爺壓抑憤怒,幾乎咬著牙齒道:“金增和金珠也是我的孩子。”
“我寧願他們沒有你這樣的阿爸。”大太太擰過臉去。
仁欽老爺盯著大太太頭上的瑪瑙和珠翠,覺得她陌生狠心到可怕。
再看縮頭縮腦的三太太和金宗,又添煩躁。
這一刻以前,他以為他擁有美滿的家庭。
卻原來,都是假的。
“唉!”仁欽重重一歎。
管家羅傑爬過來,親吻他的腳,“老爺,奴有個主意。”
“就當借給武先生和妲娜,借一個月,一個月後連本帶利討回來就是。”
……
年節月來了,天一天天暖起來。
積雪一天比一天薄,河穀一帶最先綠起來,嫩嫩的綠。
妲娜在溪邊梳頭。
半年前,她的頭發像乾掉的野草,還打結,每次梳頭都要費一番苦勁拉扯。拉扯會疼,所以妲娜很少梳頭,等到萬不得已梳頭的時候,更難梳。
自從擁有了三千青絲,梳頭容易了,不再具有挑戰性。
梳好了頭,妲娜探出頭去,在水麵照影兒。
偏來偏去地照,越照眉頭擰得越緊。
她覺得自己太蒼白了,比武先生這個東唐人還白。
武先生來高原一年,黑了不少。曬黑到一定程度,似乎不會再黑,黑得比較穩定,但還是比西原人白很多。
武先生都黑了,為什麼她還白了啊。
“妲娜你知道麼?江南的春天很美,和這裡的春天是不一樣的美。”武子期望著殘雪,心中惆悵。
這裡冬天太長,這裡的春天像冬天。
他有些思念長安草長鶯飛、姹紫嫣紅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