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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晴雪霽,地上又是一片白絨。
千重山後山的一片竹林中有個雪包,前麵是露出的半截石碑。
一隻纖細玉手伸進碑前的雪堆裡,橫攪兩下,竟拿出一根翠色竹笛。這竹笛有些粗糙,不比店鋪裡買的精致,但倒也能吹。
祝秋拍了拍笛子上的雪,笛孔上覆著的白雪也簌簌滑落。
“還能用的,”少年清亮的聲音在旁邊響起,“菩竹遇水不淹、遇火不斷,師父不必憂心。”
祝秋看著手裡的笛子輕輕搖頭:“憂心倒不至於。”
反正壞與不壞,終究想要它的人也已經不在世上了。
它被創造出來就注定不會被吹響。
謝辭又道:“那師父先在旁邊稍微坐一會兒,我擺了竹凳和火盆,還有毯子,師父坐著不冷。等我將師兄墓前掃淨,師父再和師兄慢慢聊。”
“嗯,”她點點頭,撐著木棍一點一點挪到旁邊,認真看著少年,“麻煩阿辭了。”
今年雪多,掃起來很麻煩,可她偏腿腳不好,隻能讓謝辭一個人乾。
謝辭倒看著無所謂,甚至一副“這些活本就該我乾”的模樣,一手叉腰,一手拿掃帚,像極了公子哥兒下地的樣子。
他臉上開心,笑吟吟道:“這有什麼麻煩?能幫上師父和師兄,徒兒高興都來不及。”
語罷少年就勤勤懇懇開始掃雪擦碑,祝秋坐在旁邊看著謝辭,神色淡淡,但眼眸帶著兩分沉思。
半晌,她輕輕開口:“阿辭。”
“怎麼了,師父?”
“你想不想下山入世?”
她問罷,少年一頓,眼中閃過一絲錯愕:“師父……想下山了?”
祝秋搖搖頭:“為師自然不。如今大隴昌盛,天下太平,無病無災,師父在哪裡都一樣,便不打算再入世了。但你不同,你年紀尚輕,正該是入世闖蕩、領略山河的大好年華,為師不想耽誤你,阿辭。”
“……”
謝辭無言。
他沒想到師父竟然會提這種事。
方才那一瞬,他幾乎慌亂地以為師父厭煩了他,但轉念他又一想,也可能是師父想下山了。如果師父想重新入世,雖然不再有現在這種兩人的平靜生活,但現下正合他意,而且隻要他能陪著師父,哪裡都他都願意去。
可如何他都沒想到,師父心裡竟然是在想著……他。
這兩年間,師父不問他來處,不問他身份,不問他關於他的任何事,隻問了他名字,然後準許他留下,教他些醫理與煉丹之術。雖說他受傷生病時師父會照顧他,可師父本就是醫者,治病救人是師父的一生之責。
他還以為師父從未將他放在心上,卻不曾想……師父原來也會為他謀劃,替他考慮。
謝辭抿唇,心下悸動,握著鍬的手緊了緊。
這一刻,他忽然覺得已經很幸福了。什麼蕭澤,什麼人世繁華,他都不去想,他隻想和師父兩人隱居在千重山,沒有任何人打擾他們,他和師父兩人能夠平靜度過一生。
但這想法生出的下一刻,他眸光稍抬,一雙玉手中的翠色竹笛落入眼簾。
它蒼翠欲滴,每一條棱都是師父親手削的,每一處圓滑之處都是師父親手磨的。
師父在製它時心裡想的是什麼?
定然是蕭澤。
蕭澤,蕭澤,師父一定一遍一遍默念著這個名字。
冬風輕吹過,碑前一塊雪落下,砸在地上摔成粉碎。
謝辭心裡剛燃起的暖意被這抔雪埋得冰涼,他斂眸,一雙黑眸眼底裡藏起一絲妒忌和瘋狂。
然後他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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