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慢悠悠地前進,車窗外,是成片開得正好的木槿花,薄雲遮不住如火驕陽,肆意潑灑著金色的光,明晃晃地亮著,目之所及,所有的景物都似失了真。
冷氣太足,孟回摸了摸手臂,坐在對麵的是一家三口,年輕的媽媽抱著女兒,靠在丈夫肩上閉目養神,她丈夫則是偏頭看著母女倆,麵露溫柔的笑容。
孟回視線定在小女孩身上,約兩三歲,穿白色蕾絲小裙子,頭上紮了兩個可愛的小揪揪,彆著草莓發夾,團團的小臉蛋,白裡透紅,睡得格外香甜。
一看就是被爸媽寵愛著長大。
孟回眼裡流露出連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欣羨,她幻想過很多次類似畫麵,她,媽媽和爸爸,隨便在哪兒,隨便做些什麼,隻要一家人在一起就好。
可現實中從來沒有。
她所在的家,永遠隻是半圓半滿。
小女孩伸了個懶腰,小腳不小心蹬掉了媽媽連接著手機的耳機線,歌聲流瀉而出:“回家吧,回到最初的美好……”
女孩媽媽迅速插回耳機線,對周圍受到打擾的乘客致以抱歉一笑,回應她的大多是善意目光。
孟回抿緊了唇,看向窗外,抬手輕捏泛起酸意的鼻尖,頰邊梨渦若隱若現,默念著:回、家、了。
火車準時到站,孟回換乘了下鄉鎮的客車,一路晃晃蕩蕩的,抵達青塘鎮,已是暮色四合時分,她漫無目的,四處逛著,不知不覺就來到了荷花湖。
幾個晚歸的初中生騎著自行車風馳電掣地衝過,掠起一股燥熱的風,個個充滿了鮮活少年氣,打鈴聲清脆,巷角一拐彎,他們就消失了蹤影。
老大爺悠閒地背著手遛彎,偶遇樹下對弈的老友,手癢癢地要來一把,有隻肥嘟嘟的橘貓,懶洋洋臥在花影下睡覺,倦鳥歸巢,投喂張大嘴巴嗷嗷待哺的幼鳥,在這座南方小鎮,處處是歲月靜好的模樣,連時光都跟著放慢了下來。
不遠處有人賣荷花,孟回買了朵蓮蓬,走進湖邊的涼亭,在長石椅上坐下,邊欣賞黃昏的荷湖,邊掰蓮子吃,她沒有取掉蓮子心,吃進去的每一口都清香中含著苦澀。
紅色蜻蜓在粉荷上停了又走,坐著小板凳安靜垂釣的大爺,自得其樂,隻時不時地眨下眼皮,儼然入定,孟回看了眼他腳邊的塑料水桶,似乎沒有魚影遊動。
晚風徐徐,暮色一層深過一層,家家戶戶都亮起了燈。孟回吃完蓮子,拍拍手,打算去鎮上找家賓館過夜,剛起身,她聽到身後傳來驚喜的女聲:“迦迦,你回來了。”
孟回不由得渾身一僵,手裡拿的蓮蓬硬生生被她折斷了。
葉相思吃完飯出來散步,順便丟垃圾,不經意瞥見涼亭裡的熟悉身影,一開始還以為看錯了,悄悄地躲在柱子後看了許久,不敢靠近,察覺到女兒要離開了,才出聲喊住她。
不能再逃避了。孟回強迫自己轉過身,和她打了個照麵,眼神並未對上。
葉相思按捺住滿心的激動和欣喜,走上前,孟回條件反射地後退一步,心緒極端複雜,不知該擺弄出什麼表情麵對她。
“我、我要走了。”
即將擦肩而過時,葉相思柔聲問道:“迦迦,還沒吃飯吧,要不回家我給你做?”
也許是她語氣裡小心翼翼的成分讓孟回心軟了,又或許是“回家”二字的巨大魔力,等她反應過來,人已經坐在了蒲家客廳的沙發,輕撫著小時候在扶手上留下的刀痕,她一時間有些恍惚,就像做夢一樣。
又好像中間分離的十八年時光,從不存在,她一直在這裡長大。
蒲東是閒不下來的性子,身體稍微好轉就接了活兒,幫人運送一批水果去了桐城,蒲嘉念則是找了家教的兼職,飯後就去學生家教小提琴了。
葉相思過慣節儉的日子,一日三餐基本不會有剩飯剩菜,當真是高興得昏了頭,她摘掉圍裙往外走:“迦迦,家裡沒菜了,我出去買點。”
“不用了,”孟回雖然饑腸轆轆,但沒有食欲,“我吃麵條就行。”
“欸,好。”葉相思笑著應道,重新進廚房忙碌,女兒以前最喜歡她煮的雞蛋麵了。
鍋碗瓢盆聲、洗菜聲入耳,彙成了不規則的節奏,聲聲催眠,孟回雙臂環胸,蜷縮在沙發角,困意層層疊疊堆砌,昏昏欲睡,她順從地被勾進了夢境。
她又出現在特護病房門外,隔著玻璃窗看床上的男人,醫生進進出出,護士拿著病危通知書,高聲喊道:“沈寂的家屬呢?趕緊來簽字,誰是沈寂的家屬?!”
她衝上前:“我是!”
護士用嚴厲的審視目光打量她:“你是沈寂的什麼人?”
“我……”四下安靜,孟回如寒蟬般噤了聲,像做錯什麼事似的,她深深地垂下頭。
是啊,她是沈寂的什麼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