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園禁苑的某個涼亭內,氣氛已經緊張到了爆炸。對於顏真卿的頭鐵,方重勇也是被震驚得無以複加。
曆朝曆代,其實都不缺這樣頭鐵的人,方重勇聽說過卻沒有見過的,就有張九齡,前麵更早的還有魏征。再往前數,那就更是多不勝數了。
不過這種“頭鐵勸諫”,方重勇還真是第一次見。一口氣得罪五千宮女、參與“射姬”的朝臣以及基哥這三方,為的就是心中的大義(且不去討論其中對錯),這種人還是值得敬佩的。
“朕要減少宮中用度,減少宮女人數,讓她們老有所依,是朕錯了麼?還是愛卿在沽名釣譽?”
李隆基氣得發抖,指著跪在地上的顏真卿質問道。
方重勇瞬間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很明白,這並不是基哥在跟顏真卿打商量,而是他在說服他自己!
所謂的“心證自由”,便是認為自己在做正確的事情,遵從自己心目中的“法令”,而不是國家的法令,然後就不會對所做之事產生愧疚感。
因為暴怒而處置朝臣,那是昏君暴君所為,會讓基哥感覺不適。
然而在經過了一番“自我說服”後,基哥就不會認為他是昏君暴君,而是覺得是臣子在胡攪蠻纏了。
“聖人,放還宮女,自然是一件好事。
然而,聖人直接下令將她們放還回家便好,何苦將她們當做牲畜一樣讓朝臣勳貴們獵取呢?
此舉很不體麵,亦是玷汙國格,古人先賢所不為也。”
顏真卿叉手行禮一拜,苦苦勸說道。
“夠了!放還宮女乃是內廷之事,怎麼放還也是朕說了算,還輪不到你這個外朝臣子放肆!”
基哥頓時暴怒,仿佛被人戳中了痛點一般。
看到這一幕,方重勇連忙對基哥叉手行禮道:
“聖人,顏禦史乃是殿中侍禦史,負責糾察朝臣禮儀的。
不如今日的活動,就讓顏禦史負責糾察吧,微臣領一隊金吾衛士卒從旁協助顏禦史。
萬一有宮女跟參加活動的朝臣們鬨出什麼衝突來,顏禦史也方便從中調解。”
聽到方重勇這麼說,李隆基怒氣稍減,微微點頭沒有說話,像是在思考著什麼。
主要是他自己本身心虛,也是騎虎難下,不知道要怎麼跟顏真卿爭辯。
今日的梨園射姬,要看朝臣們出醜,要看到宮女們饑渴的撲上去“吃人”,這才是基哥的主要目的,圖的就是一個樂子!
朝臣們越狼狽,他的內心就越滿足!
若隻是想放還宮女歸家,一道聖旨就行了,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呢?
方重勇的建議,就是給了基哥一個台階下,不至於說一定要現在就收拾顏真卿!
“去吧去吧!好好的查!”
基哥不耐煩的說道,轉身便走,壓根都不肯看跪在地上的顏真卿一眼。
高力士對著方重勇點了點頭,也跟在基哥身後離開了,涼亭內就剩下跪在地上呆若木雞的顏真卿,以及方重勇這個“局外人”。
“既然方禦史來得那麼早,為什麼不勸一勸聖人?”
顏真卿站起身,長出了一口氣,滿臉疲憊的反問道。
“顏禦史現在難道不慶幸自己剛才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麼?”
方重勇笑道。
“聖人現在將宮女當做牲畜與獵物一般,長此以往,會拿百姓如何?”
顏真卿無奈搖頭歎息,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詢問方重勇。他雖然頭鐵,卻也不傻,知道剛才是方重勇救了自己一命。真要硬頂下去,少說要被打幾十棍。
當然了,他現在這麼頭鐵,來年被基哥清算,貌似也是明擺著的,不會有什麼懸念。這就是犯顏直諫的代價。
“顏禦史,某有個問題想問一下。
當然了,這隻是私下裡的問題,出我之口,入君之耳,走出這個涼亭,某就不記得說過什麼了。”
方重勇對顏真卿叉手行禮說道。
“嗯,方禦史請講。當年某受了你父不少恩惠,你要問什麼,某若是知道的話,都會說一說的。”
顏真卿收起臉上的落寞,正色說道,亦是對方重勇行了一禮。
“顏禦史,天子代天牧狩,什麼時候沒有把百姓當做牲畜呢?
在聖人眼中,在群臣眼中,整日躬耕於田畝的農夫,販運貨物的商賈小販,以身侍奉的胡姬,他們什麼時候又不是任人宰割的牲畜呢?
顏禦史同情這五千宮女所遭受的不公待遇,考慮過百姓之苦麼?
顏禦史在乎的是國家禮儀,還是百姓之苦?”
方重勇毫不客氣的問道,如同一把尖銳的刺刀,紮進顏真卿的心窩裡。
究竟是要國家製度上的規整,還是想救百姓於水火?這是個很簡單的問題,卻又是個很難抉擇的問題。
大義凜然的人不少,但其中絕大部分都是選的前者。
顏真卿無言以對,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個問題。
“因為顏禦史這一句話,很可能導致今日這五千宮女返回宮廷。她們絕不會感激顏禦史仗義執言,反倒是會咒怨顏禦史不得好死。
雖然這話很難聽,但卻是現實。
顏禦史剛剛確實是慷慨激昂的麵聖痛陳利害了,可你考慮過那五千宮女們的感受麼?
顏禦史是真的在憐香惜玉,還是更在意朝廷的規矩?”
方重勇繼續發問,一點都不給顏真卿麵子。
“若真是如此,那為了國家大義,就隻能犧牲一下她們了。
莫要說是她們,就算是某的至親,遇到這樣的情況,某也不得不犧牲他們。”
顏真卿長歎說道。
他也不得不承認,方有德之子,確實是目光如炬。
顏真卿當然知道方重勇說的是現實,然而在他看來,人命不可能比典章製度更重要,因為那是國家的“神器”。禮樂崩壞之下,會死更多人,與天下大亂相比,個人的命運算什麼?
兩害相權取其輕,隻能犧牲分量更輕的。
國家的典章製度,就必須保證其威嚴不可褻瀆。他跟李隆基的分歧,不在於該不該放這五千宮女,其實放或者不放,顏真卿都沒有任何意見。宮女們在宮中過得好不好,他更是不知道,也不關心。
顏真卿關注的是,放宮女的這個“儀式”,必須莊重得體,不能將其作為一個遊戲來辦,更不能成為朝臣們撒歡放肆的淫亂聚會!
與其辦一個這樣不莊重不嚴肅而且充滿了混亂的儀式,那還不如讓那些宮女繼續在宮裡待著。顏真卿並不介意李隆基收回成命,不放走這五千宮女。
顏真卿與方重勇的關注重點,顯然不在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