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人軍不能留了,是什麼意思呢?”
哥舒翰壓住內心的恐懼,麵色平靜詢問道。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
方重勇擺了擺手說道,似乎並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纏,而是換了個話題詢問道:“哥舒將軍以為隴右局麵如何?”
一提這茬,哥舒翰明顯興致不高。安人軍的嘩變,讓他大受打擊。自己手下人居然嘩變,短期內,哥舒翰很難往上爬了。而他年紀也不小了,在生命所剩的時間裡,還可以綻放出多少光輝呢?
不得不說,這是一件令人沮喪的事情。
哥舒翰有些敷衍的回道:
“短期看風平浪靜,大唐在隴右依舊軍勢占優。但長期看,隴右部分州縣失陷卻是必然,現在的狀態是無法長久維持的。
大唐能維護並穩固通往西域的通道就算很不錯了,河湟穀地我們與吐蕃人必定有一番曠日持久的爭奪,福禍難料。”
哥舒翰長歎一聲說道,感覺到安人軍似乎會遭遇滅頂之災,他亦是不想再隱瞞什麼了,說出了自己內心深處的看法。要知道,這種話是很犯忌諱的,要不是安人軍這檔事,他憑什麼跟方重勇說這些啊!
方重勇微微點頭,不置可否的淡然說道:“哥舒將軍心思縝密,胸有韜略,確實是經略隴右的大才啊。”
說完,他把基哥給他的“監軍使”的官身文書遞給哥舒翰,後者看完以後恍然大悟,這才察覺隴右邊軍似乎所有人都低估方重勇了。
他們把方重勇當背鍋的,但實際上這位方衙內本身腰板就硬的很!隻是因為行事低調,選擇沒有發作罷了。
監軍使是乾啥的呢?
一方麵鉗製地方邊軍,另外一方麵,也有選拔邊將將其告知天子的義務。如果一個邊軍有節度使推薦,又有監軍使褒獎,那麼他獲得升官機會是很容易的。
方重勇有監軍使的身份,無論他有沒有向基哥稟告的權力,對邊將都是一種無聲的威懾。
用方重勇前世的話來說,那就是“手裡沒槍”,和“有槍不用”,完全是兩種不同的境況。
“末將惶恐,還請監軍使將來能在聖人麵前美言幾句。”
哥舒翰連忙拜謝道。
“哥舒將軍不必客氣,都是分內之事。”
方重勇拿捏著回道。他說話輕巧,看起來並不是那麼令人信服,卻也讓哥舒翰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大家非親非故的又不是很熟,彆人憑什麼無緣無故幫你呢?
哥舒翰若是不跪下當狗,那方重勇自然也沒有理由鼎力相助,或者就算鼎力相助,哥舒翰也無法相信。
有來有往的互相抬轎,本身就是一種不動聲色的政治交易。
“安人軍挑頭嘩變的那幾十個人,我想在送他們上路之前,先跟他們聊聊,可以麼?”
方重勇笑著問道。
哥舒翰微微皺眉,國字臉上陰霾籠罩,隨即長歎一聲點了點頭。
“方節帥隨某這邊請。”
哥舒翰起身,帶著方重勇走出了用石頭壘起來的簽押房。
二人彎彎繞繞的走了一大圈,來到大通城臨近城門的一處簡陋營房外。隻見哥舒翰手下的十幾個親兵,看管著這裡,旁人不許靠近。
而方重勇從河源軍那邊帶來幾十個安人軍嘩變刺頭,都被集中看管於此。
河源軍當初沒有為難這些人,那是因為在鄯城當地,隻要這些人敢逃跑,就會立刻被抓捕後斬殺,河源軍甚至還希望他們鬨得更大,引起更多人的注意。
所以沒對安人軍的嘩變士卒怎麼樣,看管也非常鬆懈。而除了這幾十個刺頭外,其他盲從的安人軍士卒都已經送回了大通城。
但哥舒翰對這幾十個人卻是恨得咬牙切齒!正因為這些人的鬨騰,斬斷了他用常規手段補齊拖欠冬衣的努力,也斬斷了他的仕途。
一進安人軍大營,方重勇就看到這些人被戴上了腳鐐,如同牲口一般被拴在營房內,壓根沒有任何逃脫的機會。
而安人軍其他盲從參與嘩變的士卒,現在也從激憤中冷靜了下來。
血勇退散後,他們心中剩下的隻有恐懼。此時彆說是有人站出來,為這幾十個帶頭嘩變的人出頭了。那些人心裡不盼著這些刺頭快死,就算得上宅心仁厚了。
從鼓動嘩變的英雄到人人唾棄的刺頭,其實也不過幾天時間而已,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當真是一門深奧的學問。
簡陋的營房內,方重勇停下腳步,若有所思的看了哥舒翰一眼。後者似乎察覺出方衙內的心中的疑慮,連忙解釋道:“這些都是軍中桀驁不馴之輩,唯恐他們暴起傷人,故而戴上了腳鐐。”
哥舒翰的陰暗心思,方重勇自然是知之甚深。他也不點破,搖頭歎一聲道:
“戍邊苦寒,軍中雞鳴狗盜之輩亦是時有出現,並不稀奇。哥舒將軍倒是多慮了,命人將他們的腳鐐都放開吧。”
“謹遵節帥之命。”
哥舒翰抱拳行了一禮,隨即命親兵將這些刺頭們的腳鐐都解開了。
方重勇對著哥舒翰擺了擺手道:“某想跟他們單獨談談,不需要多久的。哥舒將軍看此事方不方便。”
聽到這話,哥舒翰哪敢造次啊,他連忙帶著親兵留下,隻剩下方重勇跟身邊的何昌期。
“何老虎,你在門外守著,任何人都不許放進來,二十步以內,不得有閒雜人等靠近。
不管是因為什麼事!”
方重勇對何昌期吩咐道。
“可是節帥,這些人不是普通丘八啊?萬一……”
何昌期一臉猶疑在方重勇耳邊小聲嘀咕道。萬一這些人突然暴起把方重勇殺了,那樂子就大了!
“放心,我心裡有數。”
方重勇滿不在乎說道。
將何昌期打發走以後,方重勇看著麵前數十個安人軍的壯漢。隻見他們臉上表情漠然,視死如歸。似乎已經對任何事情都不太在意的樣子。
這種人,彆說是暴起傷人了,就連逃跑的欲望都沒有。
河湟穀地的外圍都是高原與山地,氣候苦寒,並且到處都可以瞥見吐蕃人的斥候遊騎。這些人就算想跑,又能跑哪裡去呢?
總不能說潤到吐蕃那邊去當奴隸吧?
“蛇無頭不行,你們誰是領頭的?”
方重勇環顧一眾安人軍刺頭,沉聲問道。
一個身高八尺有餘的壯漢,從人群中走出,傲然看著方重勇詢問道:“就是耶耶,要殺便殺,何須多言。就是耶耶領著人鬨餉的,拿著耶耶的人頭去給長安天子交差便是!”
“你叫什麼名字?”
方重勇沒搭理對方說的那些廢話,直截了當詢問道。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耶耶便是安人軍副軍使張守瑜!”
踏馬的,安人軍副軍使帶領的嘩變,難怪鬨得那麼大!
這些人居然沒有掉轉頭去攻打鄯州,當真是這年代的丘八,還講究一點職業道德和軍人榮耀啊!
若是換成五代十國鬨這種事情,隴右搞不好要換節度使了!那種情況安人軍要是嘩變鬨餉不攻鄯州,方重勇都會管他們叫大哥。
方衙內一直感覺哥舒翰似乎很想弄死安人軍這批刺頭,原本他還有點不懂哥舒翰為什麼如此不講袍澤之情。
原來是張守瑜這個副軍使,居然趁著哥舒翰去開會的時候,直接帶著一乾親信嘩變了。
這等於直接給哥舒翰上眼藥,哥舒翰能不生氣麼!
現在之所以沒暗地裡把這批人做掉,隻是因為投鼠忌器,怕外人以為他想隱瞞真相才滅口!
方重勇恍然大悟,怪不得隴右邊軍高層,對安人軍嘩變的內幕諱莫如深,就連王難得和蓋嘉運都不提這一茬。
原來是因為影響太壞了,不得不淡化。
不提張守瑜的事情,起碼隴右邊軍中高層看起來還是忠心的,嘩變隻是因為底層丘八們不滿冬衣拖欠而已。
一旦將張守瑜帶頭嘩變這茬暴露在陽光下,那隴右邊軍將領,一個兩個看著都像是會造反的,這可真是“不能說的秘密”啊!
“給個痛快,你們想死還是想活?”
方重勇看著張守瑜問道。
他還沒說話,身後一個丘八直接跪在地上對方重勇大喊道:“請方節帥指條明路吧!”
“請方節帥指條明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