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句話,他沒有說完,殘留的話語都咽進了嘴裡。
苟雪一愣,若是她沒記錯的話,前鋒將士一向都是勇往直前的,怎麼可能提前撤離,這其中怕是有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狀況。她的雙眼緊緊盯著倪瑄,此時的倪瑄卻是緊緊抿著唇,半晌不再言語。
剛剛那半截話,應是他一時說漏了。
苟雪心中一沉,總有一種莫名的不安感懸浮在她心間,令她坐立難安。她轉頭看向周邊警戒的將士,複又小聲問道:“那你應當是見過崔大元帥的。崔大元帥名滿天下,不知道他是一個怎樣性子的人?”
對於苟雪的發問,倪瑄並未覺得突兀,畢竟崔大元帥確實是聞名天下,苟雪會有此好奇心也是正常的。他稍作沉吟,而後緩聲道:“崔大元帥,我當年也隻是一員小將,談不上與他多有接觸,但是當年長勝軍中的嫡係,都可以為了崔大元帥去死的。”
“崔大元帥,”他認真想了想,似乎想要從回憶中少有的幾次接觸裡提取出一道印象,而後道,“他很有趣。”
“有趣?”苟雪不由得睜大了雙眼,她想不到形容一個位高權重的大元帥,竟然會是‘有趣’這麼一個詞。
倪瑄點了點頭,麵上不由地浮起一抹笑意,道:“對,很有趣。他......怎麼說呢,把軍中的所有人都當成自己的孩子吧,便就是那些副將都是五大三粗的老爺們了,可是大元帥卻還記得他們每個人的喜好,生辰的時候,會記得給人煮長壽麵,我還記得,有一次,他帶著剛入營的小兵去山裡打野豬掏鳥蛋......”
他的嘴角不由得揚起,眼中是一抹輕鬆,“結果掏到了馬蜂窩,被馬蜂追了一路,頂著一臉包回來,被閔先生好生罵了一頓。我們後來才知道,那時候大元帥本就受了傷,應該好生休養的,可是卻去哄著剛剛經曆戰事的小孩兒......回去後他還病了一場,閔先生氣得給他的藥裡多放了黃連,嘿,還是我給大元帥偷偷帶了糖的......”
“可是後來......”倪瑄突然就沉寂了下來,他的話語裡帶著些許惆悵,淺淡的哽咽將他的未出口的話都噎了下去。
苟雪看著倪瑄微微發紅的眼圈,那一位天下兵馬大元帥的形象在腦子裡慢慢浮現,原是一位如此有趣的人,可惜,終究是英雄不再。
“你說的閔先生是......”苟雪狀若無意地試探問道。
倪瑄微微垂眸,他呼出一口氣,笑著道:“雪大人應該是還年輕,故而未曾聽聞過,閔先生是當年長勝軍中的軍師,也是大元帥的至交好友。其實對比大元帥,閔先生更讓人覺得畏懼。雖然閔先生總是一派溫和的模樣,可不知道為何大家夥都很怕他。”
苟雪稍稍點頭,她複又問道:“閔先生也在這場戰役中......”
倪瑄搖搖頭,歎聲道:“那場戰役太過慘烈,我們隻是知道大元帥死在那一戰中,可是閔先生卻是不知所蹤。有人說他死了,也有人說他跑了,總之從那以後,大家夥都再沒見到閔先生了。”
苟雪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她突然開口問了一句:“那大元帥的屍首葬在哪裡?”
許久,倪瑄低著頭,才幽幽地道:“沒有屍首。”
“嗯?”苟雪似乎並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她疑惑地看向倪瑄。
“你知道為何當年隻是立了這麼一塊無名碑嗎?”倪瑄並未等苟雪回答,他便就接著道:“當年那一場大戰,打到最後是炮火連天,他們將這比漯河畔都炸了,連綿的火藥將這裡的一切都炸了個粉碎。”
倪瑄的眼圈發紅,他的眼底是一抹說不出的複雜情緒,“所以,沒有屍首。”
所有的死者都成了滿地的碎骨血沫。
隻是這麼短短三兩句話,落在苟雪的耳中,卻是令她不寒而栗。
一時間,屋子裡便就是一片安靜,苟雪扯了扯唇角,突然不懂該說什麼,屋子裡的氣氛壓抑得嚇人,她的心中憋悶得厲害,看了一眼周邊,她站起身來,小聲道:“我出去走走,就在附近。”
倪瑄也不在意苟雪的離開,這周邊他們的人都已經探看了一遍,一切都很正常。
苟雪走了出去,她的目光落向比漯河,荒蕪的大地,原是經曆過如此可怕的歲月。她來自和平的未來,這些事對於她來說,應當都是紀錄片裡存在的,她不曾經曆,也不想經曆,隻是如今她身處在這兒,若是稍有差池,隻怕新的一場比漯河之戰就會重演。
她閉著眼,深深呼出一口氣。
“我要是沒法完成這一次的和談,怎麼辦?”苟雪本是想著置身事外,可是如今這局麵,她如何敢置身事外。站在這一處過往的戰場之上,腳下似乎是縷縷幽魂,她心底湧起一抹不安和害怕。
【彆怕,這事兒本就不是你的責任。】澹台澤溫聲安撫著,他看著遠處似乎還能嗅到若有似無的血腥味的比漯河,【便就是不能成功,欽州也不會成為第二個比漯河。】
【如今的局勢同過去已經不一樣了,離瀚沒有能力,應該說現下的黎豪是不可能再來一次比漯河之戰。】
澹台澤是知道當年的大戰很是慘烈,而崔大元帥的死,不過是一位帝王的疑心所致,或者應該說是一名帝王的懼怕和嫉妒造就的。
他一直很想知道,在崔大元帥死後,父皇是否後悔過?是否覺得自己錯了?可惜這些答案,他不會問,也不敢問。
苟雪沉默地往外走著,她行至比漯河的河畔,這時候,蒙蒙亮的天已然大亮了,可是很是奇特的是,高高掛在空中的日光卻是透不過比漯河上的濃霧,故而這裡始終是一片陰沉沉的。
【這一場大戰,死的人太多了。楊將軍帶著我們馳援,趕到的時候,卻是一片火海了。】楊無戰忽而開口道了一句。
苟雪心頭一驚,她不由得轉頭看向楊無戰,似乎是想不到楊無戰竟然也是這一場戰役的戰鬥員。
“楊哥,你、你也是......”
【是啊,我也是長勝軍的一員,那時候楊將軍還不是將軍,我是軍中的斥候。比漯河一戰不該敗的,至少不該敗得如此慘烈。我們得到消息趕去援救的時候,太晚了,日夜兼程,馬都累垮了,可是等我們趕到的時候,比漯河早就是一片火海了。】
楊無戰麵上浮起一抹不甘心,他恨恨地道:【死在敵人手中,我們就認了,可是卻不是,大元帥他......他死得冤!】
苟雪沉默地繼續走著,她行至比漯河畔的一處,站在河畔邊,看著幽深的河水,心中卻是覺得一股幽冷之意湧起,她不由得低聲道:“這就是狡兔死走狗烹嗎?”
她對大雍皇帝並未有多少印象,可是如今這絲絲縷縷的人或者魂同她糾纏在一起,她攪入這一場又一場的麻煩,忽而間將升騰起一抹怨憤。
“大雍皇帝,怎的這麼目光短淺!”苟雪低聲抱怨道。
若不是如此,當年讓大元帥平了天下,現下她來的時候,或許一切就是特彆安寧了,她也不至於這般折騰。
【小姑娘家家的,可不能說這麼個話。回頭要是傳到那皇帝老兒的耳朵裡,他那麼個小心眼的人,你可得吃苦頭了。】
忽而間一道滄桑的話語在苟雪的身邊響起。
聽得這麼一句話,苟雪不由得心頭一驚,整個人往後退了一步,這一退,便就又聽得那聲音道:【小心小心,彆往後退,這要是落了河,可就得喂魚了。大冷的天,你個小姑娘,落了水對身體是不好的。】
苟雪停下腳步,她朝著左右看去,卻是怎麼都看不到人影,疑惑地輕聲道:“你、你在哪裡?”
見著苟雪這般模樣,楊無戰頓時警惕地往四周看去,隻是他什麼都沒發現。
【怎麼了?你聽到什麼了嗎?】澹台澤看著苟雪一臉緊張的模樣,不由得也跟著四處張望,說也奇怪,他也什麼都沒發現。
“你是人是鬼?”苟雪儘力保持平靜,小聲問道。
其實自從踏入比漯河戰場,她就有一種感覺,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在盯著自己,但是四處去看的時候,卻又找尋不到,又想著倪瑄等人都沒發現,應該是自己太過緊張產生的錯覺吧。
現下聽得這一道聲音,苟雪可以肯定一件事,那就是確實有東西在盯著她,先前的感覺並不是她的錯覺。
那道聲音似乎也不打算嚇唬苟雪,一道輕霧散開,籠在霧氣之中的一道略顯透明的瘦高身影顯露出來。那人擺了擺手,道:【彆怕彆怕,我不是壞人。隻是,你可以聽到我的話?誒,不是,是你能看到我?】
那道人影很是虛浮,等到苟雪看清楚的時候,那人的麵上很是驚奇。
苟雪這時候才看清對方的模樣,那人看著也不過是個四五十歲的樣子,麵容舒朗,濃眉大眼,大抵是常常帶笑,眼角帶著細細的眼紋,笑意盈然的模樣給人一種親切感,身上穿著一副鎧甲,旁的東西看不清,隻是那鎧甲上卻是斑痕累累,好似經曆了不少戰事。
在苟雪看清來人的時候,楊無戰以及澹台澤也看到了來人。
【大元帥!】楊無戰當即驚聲喊道。
澹台澤心中一跳,他也不由得在心底驚呼出一句【大元帥】。
聽著兩人的稱呼,苟雪眉頭一跳,她的目光落在來人身上,先前她見到來人的時候,心中便就隱隱有了一個猜測,如今聽得兩人所言,心底的猜測便就成了真。
說來也好笑,她先前隻想著將這名大元帥搖出來,沒想到真的在比漯河畔見到了英魂未散的崔大元帥。
崔大元帥聽到楊無戰的呼喊,他將目光落到楊無戰身上,想了想,他突然開口道:【你是小豆子?】
楊無戰沒想到崔大元帥竟然還記著自己,他麵上一派激動,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