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些話已經埋在我的心底裡很久了,就像是被堵在水庫裡的水,現在水閘開了,洪水一下子湧泄出來,“小憐,你對我很重要,在遇見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把你當成我最重要的人。我不能沒有你,你說你想離開村子,好,我跟你一起走,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小憐呆住了,她愣愣地看著我把那些話語無倫次的說完,“我是說要走,但是……但是我不是想和你一起走。”
“可我們不是朋友麼?”
“我們是朋友,但隻是朋友,不是你說的那種關係。”
“那為什麼邦彥可以?”我有些焦急:“我也對你很好,我……我還給你買了生日禮物。”
小憐又愣了一下,她慌忙把手裡的皮可西玩偶衝我遞還回來:“那,還給你好了。”
我感到一陣徹入骨髓的冷,那種冷就像是身體中的每一根血管被塞入了冰渣,冰冷和麻木的感覺從四肢一直蔓延到心臟。
“為什麼?為什麼?”我開始慌不擇言:“為什麼邦彥就可以?為什麼我不行?”
小憐看著我,搖了搖頭,“我不想傷你。”
雖然我重複著這個問題,但也許我內心深處其實是知道答案的。我望了一眼窗上的玻璃,現在房間裡開著燈,玻璃上映出我慘白的麵孔和血紅的眼珠,我低聲說:“是因為我醜麼。”
“不是。”她搖了搖頭,然後又重複了一遍:“我真的不想傷你。”
這讓我生出一點希望,我鼓起最後的勇氣看向她的眼睛:“那我到底需要做什麼,你才肯答應?”
小憐咬住嘴唇,從床上站了起來,一步步回退,“今晚你們怎麼都在逼我?為什麼連你也在逼我?”
看到她的眼睛開始泛紅,我的心一下子亂了,“我我我……抱歉……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隻是,想要一個答案。”
“答案?好吧,那我告訴你。”小憐看著我,眼神卻很陌生,“你變成正常人,等你什麼時候把病治好了,變成正常人,我就和你在一起。”
說完,她推門而出。
我愣在那裡,此刻我感覺到一股重壓從天而降把我的腦袋壓得沉沉的,就像是整個天空一下子塌了下來,砸到我的頭頂。
把病治好以後才可以麼?
但其實她知道治不好的。醫生說那是一種基因病,村裡的人說那是來自神的詛咒,不管是病,或者詛咒,都是治不好的,所以媽媽才會拋棄我。這些她全都知道,我的事情從沒有瞞過她。
我頹然坐倒在床上,看著旁邊的那隻皮可西玩偶,小憐走的時候,把它留在了原地。
我呆坐著,一動不動。那種奇怪的情緒又開始翻騰起來了,它像是一隻從我的心底裡伸出的爪子,扼住了我的咽喉,讓我沒法呼吸。它在四處尋找出口,想從我的身體裡逃出去,如果我再不放它出去,它就會把我掐死。
我想我必須要做點什麼,去證明我說的話都是真心的。我說過,她去哪裡我就去哪裡,我也說過,如果有誰欺負她我就揍誰。
這時,小憐和她母親的對話閃過我的腦海。
黑暗中響起我沉重的呼吸,此刻,我做出了一個決定。
我離開了自己居住的瓦房,前往神社。那是村裡最重要的建築,村裡一切的生活和儀式都圍繞著它,人們以此劃定尊卑,構建了傳統和秩序。作為一個低賤醜陋的人,他們當然不會允許我進入神聖的神社,當然,我也不稀罕進那種地方。
但今夜不同,我要進去找一個人,就是那個叫“白見茂”的宮司,我要給他一個終生難忘的教訓。
我行走在黑暗中,黑暗是我的保護傘,就像水是魚的保護傘,有黑暗的庇護我可以隨意進出任何地方,沒人能看到我,當然也沒人能阻擋我。
穿過鳥居,我大步走在參道上。神社的參道是為神開辟的道路,按規矩,凡人朝覲必須低頭走在參道的兩側,以免衝撞神輦。當然,沒人告訴過我這個規矩,所以我大步流星的走在上麵,無所顧忌。
神社的中庭擺放著一盞盞燈籠,全是用石頭雕刻的,樣式古老。有人在裡麵點燃了蠟燭,蠟燭的燈芯燃燒發出的光亮透過燈罩,在黑暗中如同一顆顆巨大的螢火蟲。
這些燭光寧靜而浪漫,但卻不利於我的行動,我小心翼翼地踩在石燈籠的影子裡,繞過那些燭光。
我聽小憐說過,宮司老頭兒雖然有自己的房子,但常年居住在神社裡。
但沒人告訴過我神社裡有什麼,宮司又住在哪裡,我隻能一個建築一個建築挨個尋找。很快,中庭兩邊的建築我都檢查了個遍,這些建築似乎都是在白天用來迎賓的,現在午夜了,裡麵黑洞洞的,空無一人。
檢查完中庭的最後一處建築,神社的拜殿,隨即,我發現這座建築有一個後門,推開後門,我發現後麵還有一條參道。這條參道在中段立著另一座鳥居,一直通往神社的深處。參道的儘頭,遠遠能望見一座更加氣派和古老的建築,建築的周圍都貼滿了象征結界的玉恒。
我模模糊糊地感覺到,這座建築應該就是供奉神明的地方。
不過我無所謂,我隻是來找人的,這些建築是不是供奉神的跟我有什麼關係?就算打擾到了神明的安寢我也無所謂,反正又不是打擾到小憐睡覺。
我無所謂地沿著參道繼續往裡走,當我越過第二鳥居,一腳踏在地上時,忽然感覺到一股奇怪的悸動,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呼喚我。
我一下子停下腳步,往兩側打量,兩邊種著茂密的樹,樹影間還是一片漆黑,並沒有人。
我揉了揉心口,那種悸動感消失了,剛才可能是我有點疑神疑鬼,出現了幻覺。我有點摸不著頭腦,繼續往前。
很快,我來到正殿。正殿的大門緊閉,不過裡麵有隱約的燈光從門縫中透出來,看起來我要找的人就住在裡麵的某個房間裡。
正當我把手放到大門上時,那種悸動又出現了。
我一下愣住了,這種感覺絕不是什麼幻覺,因為我清晰地感覺到,呼喚我的那個人就在這扇門的後麵。
門發出輕微的嘎吱嘎吱的響聲,越開越大——它居然沒有上鎖。
我猶豫了,來之前我本來已經想好,今晚要給宮司一個教訓,但這一刻,我生出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一旦推開這扇門,似乎有什麼東西就會發生變化。
向好?或是向壞?我不知道。
此時,我的腦海中浮現出小憐的身影。我想通了,向好或者向壞對我來說沒有什麼區彆,在這個一片漆黑的世界裡,她就是唯一的光。我今夜是為了她而來的,為了她,我可以去做任何事情。
我推開了門,映入眼簾的是一尊巨大的神像。那尊神像通體慘白,眼珠血紅,有巨大而狹長的嘴咧。
我又愣了一下,現在我明白過來,為什麼村民們會覺得我跟神的詛咒有關。
因為它的外貌幾乎與我如出一轍,看著它,就像是看著另一個、厲鬼版的我。
我緩緩靠近,仰望著這尊神像。這尊神像在這裡矗立了多少年?幾十年,還是幾百年,又或是上千年?
望著這尊神像,我忽然產生出一個古怪的念頭,這位被稱為神的妖魔是在等待什麼,又或者是在守望什麼。在那麼漫長的時光裡,不管它是神,還是鬼,如果不是在心底裡守望著什麼,又怎麼能夠撐得下去呢?
這時,神像前的神龕忽然動了一下。
我低頭望去,出現動靜的是神龕裡供奉的一個烏木匣子。那種悸動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此刻我有一種無比強烈的感覺,呼喚我的東西,現在就在這個匣子裡。
我猶豫了一下,走上前去,輕輕打開匣子,在裡麵看到一顆黑色的石頭。
這枚石頭叫月光之濯,聽說,神社裡的人稱呼它為神石,據說是初代的宮司遺留下來的,已經有將近一千年的曆史了。
我好奇地低頭打量著月光之濯。我不知道這枚石頭為什麼會跟我扯上關係,但它出現在我的手中之後,上麵就不斷冒著淡淡的黑煙。我隱隱有一種感覺,這黑煙是從石頭裡麵冒出來的,它裡麵藏著什麼東西,而且那東西是活的。
就在我產生這個念頭的那一刻,我忽然在耳邊聽到一個聲音。
“交換麼?”
我嚇了一跳,手忍不住抖了一下,趕快轉頭張望,但四周一片寂靜,什麼人都沒有。我正有點發懵,那個聲音又在我的耳邊響了起來,“交換麼?”
我低頭看向手中捧著的石頭,愣了一下,這下我明白剛才我聽到的聲音是從哪裡發出來的了。我一邊把耳朵湊近,一邊壓低聲音問:“你是誰?你在跟我說話麼?”
但這次,我什麼聲音都沒有聽見。
我看了看手中的石頭,又看了看神龕前打開的匣子,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把它放回去。畢竟我今晚是來找人的,而不是來偷東西的。
這時,我抬頭看到了那個巨大的神明石像,忽然想到了什麼,剛才這枚石頭裡的那個聲音,也許來自於神,那位絕世的妖魔。剛才是它正在問我,要不要跟它達成一項交易。
它正被鎮壓在石頭裡麼?石頭就是它的封印?它想要逃出封印?如果我把它放出來,它就能給我回報?什麼樣的回報都可以麼?
我又想要什麼樣的回報呢?
答案顯而易見。小憐今夜跟我說過的話在我的腦中不斷浮現,她說如果我治好自己的病,她就可以跟我在一起。
我激動得渾身顫抖,醫生說,我的病治不好,但是如果是神呢?神是無所不能的東西,它什麼事情都能辦到!
“小憐,小憐,我生命中唯一的光!”我喃喃地說:“我不能沒有你,沒有你,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樣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