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毒、仇恨、孤獨、殘暴……無數的負麵情緒隨著那些幽靈係能量向我一起湧來。
那些冰冷的東西衝入我的四肢百骸,我感到某種束縛住我的東西正慢慢脫落,像是我的大腦極深處的地方,有一扇漆黑的門正在緩緩打開。
什麼是鬼呢?
我想,也許所謂的鬼,其實是墮入地獄的人,因為太多的仇恨,太多的不甘,他們從人類的世界裡索取不到,所以才會轉而向地獄索取。
這時,一道金色的光縷在我的記憶深處閃爍,像是一根從雲端垂下的長梯,聯通地獄和人類的世界。
我忽然在那隻鬼影的身上推了一把,在我的靈魂即將與它合二為一的最後時刻,它被我推開,我們的靈魂沒有完全交融。
現在,這具人類的軀殼上正容納著兩個靈魂,鬼影帶來的幽靈係能量開始反噬,鮮血從我的五竅橫流出來。也虧我足夠特殊,對凡人來說致命的陰氣,在我的經脈裡卻能自然流淌,隻造成了部分神經的壞死。不過,人與鬼的靈魂衝突不可調和,這具身軀最終還是避免不了死亡的命運。
惡靈在旁邊不解地看著我,“為什麼?你不是已經下定決心要去做鬼了麼?”
我站在原地試了試,僅以自己的意誌,我就能讓周圍的黑暗劇烈地起伏,猶如狂舞的浪濤,“我不想做鬼,我隻是需要鬼的力量,但這種程度的力量就已經足夠了。”
“聽著,三輪醜!鬼不是你的終點,烙印裡的東西你自己不是也看過了麼?隻有憑借鬼的軀殼,你才能融合鎮魂石,最後登上神座!”惡靈咆哮著說:“你難道要放棄神座麼?”
“神,或者鬼,對我來說其實是一樣的。”
惡靈不敢置信地看著我,“你將得到永恒的生命,無與倫比的威嚴,生殺予奪的權力。眾生將匍匐在你的腳下,這些你都不想要麼?”
我輕輕搖了搖頭。
惡靈愣住了:“為什麼?”
我沒有理會他,隻是默默回頭。
那隻惡靈也許知道我的所有心思,但他並不是真的懂我。其實理由很簡單,在這個世界上,我隻從一個地方獲取過溫暖,既不是來源於神,也不是來源於鬼,如果神的世界和鬼的世界都沒有那種溫暖的感覺,那麼對我來說就是一樣的。
我看向門外那顆懸掛在蒼穹之上的大火球,過去的我曾在祂麵前不止一次的落荒而逃,但是現在——黑色的雲層就這樣忽然而至,向這裡極速地聚攏,陽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擋在天穹之上,在大地上投射出巨大的陰影。
在人群的視角中,黑暗正從我的背後湧出,撲向大地。
迎親的人群在恐懼中崩潰了,他們瘋了似地往神社外麵逃跑。
但比他們更快的是遮蔽大地的黑影。黑影從後麵追上了他們,一根根黑暗的立柱從影中升起,如同長槍,從下身刺入,再從喉嚨刺出。這是一種古老的刑罰,受刑者的身體被刺穿,內臟卻不破裂,他們將在痛苦中哀嚎幾天幾夜,直到渾身鮮血流儘方才死去。
我一步步向前,一個又一個的人被黑影追上,然後刺穿,懸掛起來。他們哀嚎、求饒、咒罵,但我的心中沒有絲毫的憐憫。
我看著那一張張熟悉的臉在痛苦中扭曲起來,心裡慢慢放空,就像是一根根和過去的連線被割斷。也許當最後一根絲線被割斷的時候,我的靈魂就將徹底沉入地獄苦海。
我放過了兩個人,其中之一是錢婆婆,她落荒而逃,嘴裡高叫著影魔影魔。
現在,神社的廣場上隻剩下那個人了。在剛才的混亂中,她的發髻被打亂了,光從雲頂垂落,照在她亞麻色的頭發上,一縷縷金色散開。
雲頂的那個空洞是我故意留下的,唯有她應該生活在有陽光的地方。
“雪子……小敏……阿勝……媽媽……再堅持一會兒!你們不會死的!我馬上就去叫救護車!堅持住!彆死啊!”小憐學過一些醫療技術,但麵對這種致命傷,她什麼都做不了。
我走到她的麵前,想要撫摸她的臉。
“滾開!彆碰我!”
我停在原地,不止因為這聲嗬斥,也因為當我伸手的時候,我看到自己伸出的已經不是人類的手了,而是一隻乾枯的、蒼白的鬼爪。
“小憐……”
她退後幾步,用看魔鬼的眼神看著我,“你瘋了!你為什麼要殺死大家?”
“我隻是想幫你。”我說。
“幫我?”她指著在刑架上哀嚎的人群:“這就是你幫我的方式?你隻是想要報複!你在享受虐殺的快樂!”
我無言以對,小憐是對的,我今天來這裡並不隻是為了她,同時也是為了複仇。但是這些村民和我有仇麼?可能沒有。我隻是單純的想要把心裡的怨恨發泄出去。
“他們不死的話,你很難得到自由。”
“自由?你肯放我走?”小憐看著我,眼中帶著些微的譏諷:“放我去找邦彥?”
我再次無言以對。
“你忘了麼?邦彥是被你逼走的,你今天還攪亂了我的婚禮,你把我認識的人都殺了。這樣你就開心了?”
我愣了一下,“你真的決定要嫁給宮司?你不是被強迫的麼?”
“強迫?沒人強迫我。”小憐忽然慘笑起來:“邦彥不要我了,我還能怎麼辦?不留在這裡,我又能到哪裡去呢?”
“可是你還有我,為了你,我什麼都可以做。”我說。
“宮司雖然老了,但他還是個人。但你呢?阿醜,你是一個怪物,怎麼會有人喜歡怪物呢?你那麼醜陋,那麼惡毒,那麼自私,永遠隻在乎自己。現在你的目的達到了,邦彥被你逼走了,村民們被你殺光了,神社也落在你的手裡了,下一步你要做什麼?是不是要逼我嫁給你?”
人們那麼厭惡怪物,究竟是討厭它醜陋的外表,還是惡毒的心?
我忽然想把自己的心剖開,去看一看現在上麵是不是長滿了絨毛或者鱗片。
我下意識伸手按在胸口,等了很久,才發覺那裡是不跳的,不知從何時起,裡麵已經空了。
“小憐,我們可以回去麼?回到過去那種關係,做好朋友,隻是做個好朋友。”我說。
小憐一邊搖頭,眼淚一邊從她的眼角流了出來,“當初我隻是可憐你,覺得你什麼都沒有,沒有朋友,也沒有家人,所以抽空陪你說說話。但我從沒想過你會乾出這種事情,如果早知道是這樣,我當初就不應該救你,應該讓你死在那個倉庫裡。”
我抬頭看向天頂的陽光,它終究還是視我為仇敵。
也許惡靈才是對的,我要麼作為一隻鬼孤獨地活著,要麼作為一個人孤獨地死去,沒有第三條路可走。
“好吧,那我還給你。”
我又一次推動身體裡的那隻惡鬼,現在我們之間的靈魂融合徹底崩潰了,黑色的煙塵反向從我的身上騰起。
我把從那些祭品身上吸來的靈魂力量返還回去,隨著力量的潰散,黑色的刑具縮回地麵,那一具具哀嚎的人體摔倒在地。
但我能夠返還回去的隻有一半的靈魂,另一半的靈魂被囚禁在了鎮魂石裡。
從此之後,除非鎮魂石換了新的主人,否則隻要裡麵的靈魂烙印不滅,他們將永生不死,即使自身的肉體或者靈魂毀滅了,也能被鎮魂石補全。而代價是,由於自身的靈魂並不完整,他們必須要定期食用富含靈性的東西,以維持自我意識,否則就會淪為沒有靈智的鬼魂。
隨著力量的交換,被我虐殺的村民們越來越不像個人了,而我身上的血口開始崩裂,原本停止的心臟再次跳動,就好像是從鬼又變回了人。不過和鬼不同,作為人的我,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立錐之地。
那個惡靈發出憤怒的咆哮:“三輪醜!你瘋了!你真的瘋了!她到底給了你什麼,讓你連神座都放棄!”
我沒有理會他,輕聲說:“小憐,我真的……真的從沒有想過要做對不起你的事。”
小憐還是一步步後退,“你是個怪物……你是個怪物……”
此刻遮蔽天空的陰雲也散去了,陽光再次灑落大地,黑暗越來越少。她一步步回退,退到陽光裡,距離我越來越遠。
遠處傳來機車的轟鳴聲,轟鳴聲中還夾雜著犬吠。
幾條威風凜凜的大狗從參道兩側奔跑過來,它們身後,還有十幾名騎著摩托的搜查官一路疾馳。
“砰!”的一聲,搜查官手中的子彈擊中我的胸口。
鬼的加護越來越弱,而一旦失去了力量,我隻是一個力氣有點大的凡人罷了。子彈打在我的胸口,我連退好幾步,勉強站穩。
風速狗一躍而出,張開大嘴,噴吐出火流,把我的全身都點燃了。我曾經無比厭惡的皮膚也不再蒼白了,而是化為黑色的焦炭。
“小憐——!”我剩下的生命已經不多了,我掙紮著上前,想要質問她,是不是也曾有一瞬間,她也覺得我很好。
但搜查官以為我要對人質不利,又開了一槍,子彈擊中了我的頭,轟塌了我的半張臉。這下我終於支撐不住了,一下子撲倒在地。
搜查官的背後走出一個年輕人。他騎著高大的白馬,白馬背上燃著藍色的火焰。我不認識他,但從氣質看,他顯然身份尊貴。
這名身份尊貴的年輕人是隨搜查官一起上來的,一個月前,他們接到報案,說山上有惡性案件,報案的人自稱遭到了綁架、拘禁,還受到私刑拷問。白見村作為羅舍人的宗教聖地,地位尊崇,所以本地的搜查部一直把案子壓著。
但不巧日前有大人物路過,正是這名年輕人,他注意到了這個案子,沒辦法,月見鎮的搜查部隻能裝出秉公執法的樣子,陪他來走這一趟,結果沒想到,真的撞上了惡性案件。
年輕人笑道:“我當是什麼邪教作祟呢,原來隻是個無聊的瘋子。”
他輕踢烈焰馬的馬腹,就要上前。
這名年輕人的身份太尊貴了,如果他出事,彆說幾個小小的搜查官了,整個北方的官場都要地震。搜查官一下急了:“尚口先生,嫌疑犯很危險,您彆過去!”
年輕人也不在乎,他早已注意到我旁邊的小憐,眼睛亮了一下。
現在我確實對他沒什麼威脅,因為作為一個人,我馬上就要死了,隻是在死前用最後的力氣伸手,想要去夠小憐。
那個年輕人縱馬向我衝了過來,他伸手輕輕一拉,把小憐拉上了他的馬背。我伸出的手一下劃空了。
年輕人“籲”了一聲,指揮烈焰馬向我重踏下來,燃火的馬蹄踩在我的背上。我的脊柱裂開,肋骨折斷插進肺裡,胸腔裡的大半內臟也被踩成了肉泥。
年輕人把小憐橫抱在懷裡,身穿白無垢嫁衣的小憐乖巧地把頭依偎在他的懷裡,向著去往山下的方向。即使今天才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麵,但卻像是命中注定的相逢。
搜查官們見我已經喪失了抵抗能力,放下了槍。
現在唯一對我感興趣的,反而是那個宮司,他越眾而出,把手伸進我的腹腔裡,開始掏我的內臟往嘴裡塞,大口吞咽著我的血肉,吃得滿嘴是血。他是三輪家這一代的正統繼承人,隻不過血統衰退,顯得很平庸,但現在得到我的基因補完,之後他大概也能具備一部分能力。
因為背對著,沒有人看見他的一舉一動。隻有我聽見他不斷發出低語:“傳說是真的!傳說是真的!神座是我的!神座是我的!”
我笑了一下,也許像宮司這樣的人才應該得到力量,換成是我的話,即使得到了神的軀體,但裡麵卻依然藏著人類怯懦的靈魂。
在黑暗徹底吞噬我之前,我轉動了一下僅剩的左眼,看向他們走入陽光的方向,“小憐……我真的……真的從沒有想過要傷害你……”
最後一縷光明,終於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