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將離對劉嫣的印象並不深,隻記得她眼中那抹濃到化不開的愁緒。原本是高高在上的郡主,卻因父親一朝敗北成了寄居道觀的苦命人。
死,於她而言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
師徒二人一前一後行走在崎嶇的山路上,腳踩枯葉發出咯吱吱的響聲。
“師父,神機司仍設在東華門那裡。我們要不要送一份賀禮過去?”邱將離見呂琅的神情有些鬆動,便試探著問道。
神機使有道有僧有異人,他們來自五湖四海,有著同樣的抱負——除魔衛道。
今上重開神機司在江湖上也掀起了軒然大波,用不了多久前來拜謁的能人異士就會入京。青城觀近水樓台,何不趁此機會先向神機使示好?
那個妖星!
呂琅眼中劃過一絲冷厲。
“賀禮?好,我就送她一份大禮!”呂琅一甩拂塵,“等南岩宮的鹿璟真人來了,我與他一道去神機司討教。”
邱將離吞了吞口水。雖然他也弄不懂為何南宮老先生會入了一個小丫頭的夢,並且收她做入室弟子。但這卻是可遇不可求的機緣。旁人羨慕也羨慕不來。
師父不去恭賀倒也罷了,難不成還要連同鹿璟真人去找茬?
這樣不好吧……
邱將離不敢直言相問,溫聲勸道:“師父,神機使是陛下欽封的。我們還是不要招惹的好。”
呂琅豎起眉眼,“你懂什麼?她也配當神機使?”
那明明是妖星。
他要和鹿璟真人一道在眾目睽睽之下揭穿她的身份。從雲端到地獄,看她摔的慘烈方能一解心頭之恨。
……
裴神機使過西廠門而不入,被馮嘉直接帶進宮裡的消息很快就傳到岑祿的耳朵裡。岑祿兩手掐腰對著東廠方向又罵了一長串“狗東西”。
儀風帝命人沏了上洞茶,擺上可口的糕點,像是款待久未歸家的晚輩。
裴錦瑤見狀,表露出的恰到好處的驚喜與忐忑取悅了儀風帝。
“東華門那裡沒有合適的院子,我又要時常召見裴卿入宮,所以就讓伴伴從東廠辟出一塊地方。至於人手,也是伴伴從東廠調撥的,若是缺東少西你直接跟伴伴說就是。他一定不會慢待裴卿。”
儀風帝笑容滿麵的對裴錦瑤說道。
東華門離皇宮最近,入宮隻要一刻鐘。那處小院的確小了點,可明匡安排的井井有條。老文再加上炸肉小哥也夠使喚。裴錦瑤唇角微彎,“明督主很是周到。”伺候過皇帝陛下的人,不止是八麵玲瓏。明匡想要討好哪個人,簡直是輕而易舉。反之,想要搞死哪個,也是手到擒來。
儀風帝哈哈笑了,“裴神機使可知我召你前來所為何事?”
裴錦瑤略微頜首,“陛下定是為了上元節的讖語。”
聞言,儀風帝眉梢輕挑,“裴卿一語中的。看賞。”
話音剛落,馮嘉就將早前備好的丹砂等物捧來,放在裴錦瑤麵前。
丹砂,符筆,桃木劍林林總總一小堆。
符筆和桃木劍似是舊物,表麵泛著溫潤的光。
“這些都時南宮老先生用過的。”儀風帝一指那柄桃木劍,“神機司還有些其他物什收在庫裡,明兒個我讓人都送到你那兒去。”
裴錦瑤雙手捧起符筆,神情恭謹又肅然。
作為南宮後人,能用先祖用過的符筆畫出一張張符咒,是何等的榮幸。
角落裡的獸首香爐飄出嫋嫋香煙,匆匆流逝的時光仿佛在這一刻靜止。
祖父坐在裴錦瑤身畔笑吟吟的望著她,“小妝,此一去便是永彆。”
是啊,此一去便是永彆。裴錦瑤握著符筆的手一緊。
祖父溫暖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南宮一族,人才輩出。捉鬼尋穴,卜筮觀星,江湖上多少術士唯南宮一族馬首是瞻。你,是為正國祚而生的命定之人。要走的路注定比其他人更加坎坷。小妝彆怕,有先人在前指引,哪怕再難你都不會走錯。”
此時此刻,裴錦瑤好像握住了先人的手,不再惶惑,無所畏懼。
少女粉白的麵頰籠罩著一層聖潔的光芒,仿佛她手上捧著世間至寶。
儀風帝清了清喉嚨,喚道:“裴卿……”
裴錦瑤立刻回神,向儀風帝赧然一笑,恭恭敬敬放下符筆,“上元節的讖語是這樣說的,六月飛雪籠江南,塞上離歌吟哀哀……”
儀風帝正正容色,“六月飛雪真的是暗合冤案嗎?”
他這幾天想的很多。
要說冤案,繆太子那樁確是大大的冤枉。他不想旁人知道這四句讖語的究竟何意,所以他單獨召見裴錦瑤。萬一有何不妥,也好遮掩。
“非也非也。”裴錦瑤笑著擺擺手,“塞上江南指的是寧夏,六月飛雪即是六月降下一場大雪導致災害。倘若陛下能夠將那裡的百姓妥善安置也就避開了這場禍事。”
讖語並不是暗指繆太子,儀風帝心下一鬆,但很快麵色便陰沉下來。天子無道,異象頻生。倘若真如裴三所言,那麼就是他這個皇帝做了壞事引致天懲。自他登基至今,薄賦稅輕徭役,事事躬親,對臣子亦寬仁。要說錯事,便是繆太子。
他從記事起就對繆太子心存敬畏,年紀漸長,敬畏慢慢變成了妒恨。繆太子是皇後嫡子,深受先皇寵愛,十二歲就被冊封為太子。天下間的好事都被他一個人占全了。
儀風帝不服。他偏要奪了繆太子的龍椅。得蒙上天眷顧,他取代繆太子,成了坐擁天下的帝王。萬裡河山是他的,絕代佳人也是他的。
可麵前這個剛剛走馬上任,不知天高地厚的神機使卻說天要罰他。
儀風帝怒從心起,厲聲嗬斥,“朕乃是有道明君,理當風調雨順,豈會有災?”
心裡有鬼的人才會這麼說。奪來的帝位終歸坐不踏實。儀風帝的反應大大出乎裴錦瑤的意料,她麵上愈發恭謹,起身離座向儀風帝彎腰行禮,“陛下明鑒。臣所說讖語皆出自南宮先生之口。倘若陛下存疑,可以在五月時命欽天監保章正前去寧夏一測便知。”
儀風帝不依不饒,“你居然把罪責推給南宮先生。裴錦瑤你吃了雄心豹子膽了?”
能令儀風帝如此失態的必定不會是小事。裴錦瑤沒有片刻猶疑,撩袍跪倒,“陛下乃聖主明君,天降災害並非陛下的錯。”
“那你說是為了什麼?”
這是逼她顛倒黑白,指鹿為馬。若是如此便能救下那些無辜的百姓,倒也劃算。
裴錦瑤深吸口氣,“回稟陛下。雖有災害,但也有讖語示警。這不是恰好說明了陛下乃是天之子,受天庇佑麼。如果陛下能夠順天而行,讓寧夏百姓避過一劫便是大功德。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陛下一人卻能救下性命萬千。吾皇聖明,吾皇英武,吾皇萬歲,萬萬歲。”額頭觸地,發出一聲悶響。
這一聲響好似一記重錘,敲開了縈繞在儀風帝心間的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