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處毫無征兆的傳來一股暖意,熱熱的,溫溫的,他恍惚地想起他很少睡覺,即便入睡也從不入夢。
好夢這個詞。
太久遠了。
久到他忘了回應女生的話,久到她的身影離去了,他才壓製不住唇角上揚,不同以往麵具似的偽裝,弧度很淺,但真實地溢出溫熱的氣息,“好夢。”
他想,如果十九能一直這麼聰明地乖下去,他可以很有耐心地等她,等她平安離世,再去找下一世。反正,他的時間早就停在了過去,日子漫長,不差那麼幾十個春秋。
江潯以為她想通了。
他沒想到——
祝洄睡著了。
第一天,她沒醒,江潯想她應該是有一點難過的,留下來的人不是江舒,她不知道該怎麼麵對他。
第二天,她仍然沒醒,江潯想她向來擅長撒謊,並不是自己表現出來的那麼不在意,她心有虧欠,不願醒。
第三天,江潯整夜守在祝洄床邊。
他靜靜望著女生,深幽晦暗的眸光在黑夜中看得清清楚楚,她似乎真的沉浸在好夢裡,唇角弧度上揚,蒼白的容顏卸去了往日張揚瘋癲的攻擊性,恬淡得溫柔。
他不知看了多久。
直到,黑夜裡,青色的光芒從女生胸膛處溢出,彌漫整個房間。江潯抬手一動,女生抱在胸腔的銅鏡霎時落入他寬厚的手掌中。
他指尖微動,黑霧探入鏡中,鏡中緩緩現出女生歡快鬨騰的身影,他微微怔鬆,隨即溢出清潤的笑意,“原來是這樣。”
這個小騙子。
差點把他騙過去了。
江潯以為祝洄放棄了生的希望,以為她會像江舒一樣陷入沉睡。原來是他誤會了,原來她說的好夢在鏡子裡,她想引他進去。
這麼明顯的坑。
他確實會往裡麵跳。
江潯抬眸看向女生沉睡的容顏,他離她近了些,冰涼的指尖劃過女生溫熱的眉眼,眸底深處浮出一絲病態的癡迷,“你知道我會去找你,無論你的靈魂在哪裡。”
半晌,他歎氣,終是妥協。
“也罷,總歸是你。”
一陣黑霧閃過。
男人身體軟軟倒在床邊。
夜色陷入晦暗。
萬籟無聲,歸於寧靜。
—
祝洄做了一個夢。
夢很長,很亂。
很多人。
很多事。
很多情。
也有,很多怨。
夢裡,她看到一位如山茶花般潔白如玉的少女,看起來和她差不多大,十分相似的容貌,卻在花一樣的年紀裡被賦予守護三族和平的沉重責任。
她成了靈主。
從此哭笑不由自己,唯有慈悲渡世。
夢裡,她看到小江舒降生便為魔靈,花謝草枯,所到之處無一活物,被人仙兩族視為罪孽的化身。尚未開智的小孩被他們聯合起來討教誅伐,唯有靈界給他容身之所,唯有靈主平等認可他的存在。
她恰好能複活生靈。
師父說,她和魔靈原本是上古神遺落下來的混沌珠,上神隕落後,珠子自動分成兩半,一半善一半惡。她不懂,神為何把善和美好都給了她,把惡和傷害都給了他,這對小孩不公平。
她求師父收小孩為徒,封印他的魔力,教導他與人為善,想儘辦法讓他能和靈山的聖靈們一樣,過上簡單溫馨的生活。
她做到了。
她把自己的聖心分了一半給男孩,教會男孩用她的心感受和熱愛這個世界,他沒有成為那些人口中的滅世主,他隻是靈山的普普通通的靈童,平安地長大了。
他們的生活,單純而寧靜。
但這世間的惡,從不會單純地由鋒利的武器造成,還有欲壑難填的人心。靈界收留魔靈,其他兩族更加忌憚了。一群不知哪裡冒出來的歪門邪道,打著魔靈的幌子,要隨心所欲證魔道。
天下開始不平。
戰火四起,三族的混亂需要一個罪魁禍首,所有人知道魔靈是冤枉的,挑起事端的明明是覬覦他力量的人,但無人在意,他們默認他應該消失。
仿佛隻要他消失。
所有問題就會迎刃而解。
明明,他在靈界的時候隻是一個天真的想要留在姐姐身邊的乖孩子,明明,他沒有想要出去作亂的想法,明明,他已經心甘情願壓製煞氣當一個普通靈童。
可是,他們逼死了他最愛的人。
他們逼她給混亂的世道一個交待。
他們逼她交出他。
可她知道,他沒有錯。
但她的責任讓她必須出麵止住混亂。
少女散儘自身魂靈淨化所有枉死的冤魂,並向人仙兩族立誓他不會傷害無辜的人,否則她生生世世不入輪回。而若有人以此為由傷他,便同她一般生生世世不入輪回。
戰亂止住了。
她知道他想和他們同歸於儘,她說不可以。
神靈愛世人。
卻唯獨對他殘忍。
她說,不會再有人來打擾他了。
他可以自由地活著了。
她不願他為她死,不願他為她複仇。
不入輪回。
好狠的誓。
他一定很痛很痛,才會跪在她魂靈消失的地方,任由煞氣卷得身上血液橫飛,肝腸寸斷,悲痛欲絕,半點動彈不得。
他一定很恨很恨,恨不得毀天滅地,恨自己生來罪惡,恨自己救不下她,才會一跪再也沒有站起來過。
他也一定很愛很愛,才會拚儘全力克製瘋魔的衝動,硬生生將心臟掏出來,撕出一半魂力,小心翼翼包裹著投入輪回。又遵照她的遺願,對另一半空蕩蕩的軀殼許下不能枉傷無辜的禁忌。
而後,一半殘破的軀殼陷入無望的清醒,一半沉寂的心臟陷入絕望的輪回。他的時間停在了那一天,往後都隻是過去。
卻又從來沒過去。
生生世世困頓,不得救贖。
唯有找到靈魂碎片,複活她的念頭支撐著他在世間空飄飄的遊蕩下去。
他沒有心了。
他不會痛了。
可是她痛。
哪裡都痛。
好痛好痛。
明明是夢,她就是痛得快要窒息,仿佛靈魂碎掉的人是她。少女消散之前對她說,十九,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呢。
她想問清楚,身體卻猛然墜入懸崖,那裡曾經冤魂遍布,一張張蒼白變形的手朝她卷來仿佛要吞噬掉她。
不,不可以!
祝洄從夢中驟然驚醒。
失墜的懸浮一下落空,祝洄睜著惶然的瞳孔,失神地盯著上方。眼前浮現夢裡同樣布置的閨房,山茶花的香味被風吹入房間,淡淡的香氣縈繞鼻尖,竹青色的柔紗床幔隱隱晃動,她一時分不清真實和虛假。
久久不能回神。
緩了好久好久,祝洄終於想起來自己身處何處,她起身盤腿而坐,手指捏出一個靜心決,靈識瞬間寧靜下來。
她進入了浮生夢境。
這個世界最開始的模樣。
祝洄進入這個世界已經三年了,好消息,老天爺終於肯愛她一次,給她開了個超大的金手指。她這次的身份是靈山的靈主,生來便是神靈,什麼元素都能化為靈力,戰力天花板,掌管整個靈界。
壞消息,除了修煉,啥也不能做。
尤其是不能殺生。
天知道,她穿進來三年還沒開過一次葷,日子清淡得不是尼姑勝似尼姑。雖說身體早已辟穀,而且修煉的時間本身就過得快,跟現實裡比不過三天的樣子,但她真的快要憋瘋了。
念靜心訣都沒用。
人活著不能沒有追求,她今天,一定,要好好安撫安撫自己空虛的胃。這樣想著,祝洄一個閃身,再出現時,人已經到了後山。
後山啥都有。
祝洄獵來一隻山豬。
她廚藝本就不佳,不會處理乾脆原地架火,打算直接來個烤全豬。還沒去毛呢,小蝶的身影就出現在空中,用法術把火滅了,然後搖著她那兩顆丸子頭,開始說教,“洄洄,你現在是靈主,你不能傷害活的生靈。”
不聽不聽,蝴蝶念經。
祝洄又生起火,論起說教她還真不怕輸給小蝴蝶,“小蝶啊,做聖靈要學會把思路打開。有沒有可能這隻山豬上輩子無惡不作,這世才會淪為畜生道,咱吃了它就是替天行道,這種積德的事就該多多益善。”
潯蝶用身體攔在祝洄麵前,堅持勸誡道:“不行啊,你不能汙染靈主聖體。”
聖體聖體,又是聖體。
祝洄有點心原主了。
這兩千年來過的什麼日子啊。
不能吃,不能玩,難怪隻能沉迷修煉,這也不能乾,那也不能乾。
簡直了。
當皇帝都沒這麼受罪。
祝洄才不講究那些東西,都已經戰力天花板了還不能隨心所欲,那她要這個外掛有什麼用。她幽幽瞥潯蝶一眼,“我勸你看清楚我是誰,我可不介意現場表演惡靈吃蝴蝶。”
“......”
潯蝶閉嘴了。
祝洄用法術粗糙的處理完食材,便直接生火烤起來,等待肉熟的時間,她坐在石頭上,漫不經心地詢問:“小蝶,進來這麼久,你是不是該想起來一些事了?”
潯蝶怔了怔神,她確實想起來很多事,這裡是她原來生活的地方,她太熟悉了,以至於一進來就想起來她自己是誰了。但她不知道祝洄要問的具體是什麼事情。
“什麼?”
“這裡沒有外人,你應該能說了。”祝洄指尖憑空生出一朵紅色的山茶花,她不喜歡白色,她一邊扯著花瓣一邊問道,“我是第十九朵什麼。”
潯蝶在女生旁邊坐下,“往生花,是尊主尋來滋養先靈主轉世靈魂的養魂花,也可以說你的靈魂就是靈主的轉世靈魂。尊主不知道從哪聽來的方法,以為養好二十朵魂靈碎片便能複活靈主。”
聽到潯蝶的回答,祝洄沒有多意外,她早就從一些蛛絲馬跡裡猜到了真相。她怔鬆的是,原來祝洄是潯洄的洄,原來十九是第十九朵養魂花。原來,在江潯眼裡,沒有什麼是屬於她的,她的存在便是用來複活先靈主的。
多可笑。
但祝洄笑不出來。
她平靜地問:“他要心做什麼。”
潯蝶長歎口氣,思緒飄回從前,悵然的聲音裡湧起難以描述的滋味,“當初靈主給了他半顆心感受什麼是愛,他偏執地以為要有最真摯的心才能喚回最完整的靈魂。”
她頓了頓,似乎難以啟齒:“那些心臟裡鎖著每一世養魂花的靈魂。”
原來是這樣嗎?
他要用心臟困住她們的靈魂,然後複活先靈主。祝洄一時不知心底是何滋味,江潯對先靈主有多愛,對每一朵轉世養魂花就有多殘忍。
哪怕,他為她們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