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清亮的眼睛,直直地望著她。
“沒!沒有。”
“真的沒有嗎?”
“……”
他眨了眨眼,有些心虛似的將目光垂下去。
好一會兒,小聲道:“屬下是主上的人,絕不可能記您的仇。”
薑長寧盯著他,一言不發。
一直盯到他自己受不住了,躲不過去,才用更低的聲音,吐出後半句話。
“屬下是怕您不高興。”
先頭他讓那侍人欺負的時候,半點反抗也不知道,反倒自輕自賤,自嘲即便是得了好東西,他也不懂得用,不妨讓彆人拿去。
她實在看不過眼,一時氣悶,說了他兩句。
當真就兩句。
誰知道就被放在了心上。
薑長寧看著這人,隻覺得好氣好笑,又無可奈何,偏生心底沒來由地軟了一下,沒法和他計較半句,隻輕輕歎了一口氣。
“就這麼怕我生氣?”
“不是。”
“哦?”
“主上的脾氣很好,是屬下太笨了。”
“……我有那樣凶嗎?”
“沒有。”
“還沒有呢,”薑長寧一個沒忍住,輕聲嗤笑出來,看著這人立刻現出慌亂的臉,“謊話都不會說。”
這人不聲響了,低頭望著腳下鵝卵石,手又藏在衣袖裡。隻見好端端的袖子,被攥出一片褶皺。
薑長寧將他看了一會兒。
“好了,先前是我話說重了。”
“主上……”
“以後都不凶你了。但是!”
她伸出一指,稍用了些力,不輕不重戳在他額上。
“不許三天兩頭認錯,不許動不動就說自己不配,還有,不許讓人欺負。聽見沒有?”
江寒衣讓她戳得,身子微微後仰,本能地要躲。可剛一動,她護在他身後的手,便又圈緊了,還要警告似的瞪他一眼。
他怔怔的,睜大了眼睛望著她。
好半天,像是反應過來了,極短促地應了一聲,便飛快地偏開頭去。
這會兒的天色有些轉暗了。
暮色之下,也看不清臉上究竟是紅了沒有。
薑長寧心裡很懷疑,他能聽進去幾分。隻覺得這人成日裡小心翼翼的,謹守著影衛的本分,既忠誠於她,又有些怕她,認為自己合該是個吃苦的命,待他好一點,他反倒慌張得不知該如何自處。
愁人得很。
春日裡天氣變得快,一到傍晚,便覺得周遭的風立刻大了起來,撲在身上,還有些涼意。
她心想著,江寒衣的傷還沒有養好,無謂受涼,便道:“今日走得也不少了,回屋吧。”
於是仍舊攙著他,一點一點,慢慢回去。
隻是扶他坐定了,自己卻不急於走,反倒也跟著在桌邊坐下來。自然而然,無比閒適。
扭頭就向外麵道:“來人。”
伺候的下人皆是機靈的,先前那欺主的惡仆是如何吃了教訓,眾人都瞧見了,又眼見得這無名無分的影衛,竟能被他們的齊王殿下親自攙扶著,在院中行走,哪有不明白的。一個個都站在牆根下,豎著耳朵聽吩咐呢。
此刻薑長寧一出聲,立刻有人進來,殷勤道:“殿下有何吩咐?”
“用晚飯。”
“是,奴才這就去安排。”
那侍人答應得流利,仿佛早有準備。還婉轉抬眼,偷著瞧了一眼江寒衣,抿了抿嘴,這才退下去。
反倒是江寒衣猝不及防,人都走了,才回過神來,一時無措。
“主上要在這裡用飯嗎?”
“是啊。”
“這……”
“不行嗎?”薑長寧懶懶斜倚在扶手上,漫不經心的。
這人臉上顯而易見的慌張,看情形,大約是又要說自己不配,雲雲,但想起她方才在院中給他立的規矩,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半晌,才低聲道:“主上與屬下同席用飯,於禮不合。”
“本王在自己家裡,哪有那麼多規矩。”
“旁人看見了或許不好。”
“還有人能管得了本王了?”
桌上有蜜餞盒子,薑長寧隨手拈了一枚來吃,挑眉認真看了他幾眼。
“是不是有人說你閒話。”
“沒有。”
“溪明來過了?”
“……嗯。”
想也知道。她看看桌上擺開的東西。
雖然比她剛來時,已然整齊了許多,顯然是有下人收拾歸置過了,但較之江寒衣這裡從前的模樣,還是豐富了不少。果乾、春茶,大大小小,一應俱全。
這是王府裡春日發下的份例。
她先前來時,在路上遇見溪明了來著。
她將身子坐正了些,臉色微暗:“他欺負你了?”
“沒有,”眼前人連忙搖頭,“他是瞧我傷著,身上不方便,才特意幫忙將東西送過來的。明公子很好,真的。”
目光真摯,不像作假。
薑長寧就又多看他幾眼。
心思這樣單純,什麼事都寫在臉上,半分也藏不住。此刻替溪明辯白是真,方才猶猶豫豫,不敢與她一起用飯也是真。
不是溪明,那就必然是旁人,在他麵前說了什麼難聽話。
她驀然將一個身份低微的影衛,親手抱回府中,安置在自己的寢閣邊上,又遣良醫替他治傷。偏巧這人,生得又的確好看。
她都能想見,王府裡會有什麼樣的傳言。
當初是想過,大不了將他收作側室,有名無實,保他一輩子衣食無憂,好過作為一個傷重不堪用的影衛,被丟到外麵。
但既然如今還沒打算這麼做,那這流言,改日還是設法整治整治為好。
她一時思索,目光不由得就定了,連自己也不曾發現。
江寒衣卻麵露忐忑:“主上為什麼這樣看屬下?”
為什麼?
當真沒什麼。
但薑長寧看著他局促不安的模樣,忽然就很想逗逗他。
“你方才說,溪明不曾欺負你。”
“是。”
“那還悶悶不樂些什麼,”她微微傾身過去,端詳著他的眼睛,“該不會是,吃醋了吧?”
“……”
離得太近,她都能看到那雙墨玉似的眸子,瞳孔震了一震,隨即臉猛地一下就漲紅了,飛快向後退去,整個身子緊緊地貼著椅背,喉頭艱澀地滑動了一下,神情驚慌,且無助。
“我沒有!”
她忍不住笑出了聲,搖搖頭:“罷了,我知道你沒有。”
“主上,我……”
“同你開玩笑的。”
她舒出一口氣,換了一個坐姿,望著窗外漸漸落下來的暮色。
“溪明這個人,我並不是很清楚。你離他也不必太近了。”
“主上?”
她唐突冒出這樣一句,江寒衣倒有些無措。
薑長寧搖了搖頭。
她隻知道,溪明是皇城宮苑副監的兒子,母親官職不高,但也是清白人家,給齊王做一房側室,是很相配。這人是去歲入的王府,據說生性溫和,知書達禮,因而沒過多久,便領了管家的差事。
但要說為人如何,她來此的時間不長,是當真沒來得及摸清。更沒有碰過他。
隻是這些話,不能對眼前的人說。
她隻道:“你明白,我先前被人下過毒。”
江寒衣臉上的神色,便跟著沉肅了下來,無聲地點點頭。
“這府裡的人,我並不全信。”
“主上是疑心明公子嗎?”
“我不知道。”
她答得乾脆,又平靜。
真正的齊王薑長寧死於誰手,是世界線修複局也不曾掌握的信息。但能肯定的是,下毒的細作仍然潛藏在王府中,隻要她稍有疏失,一定會迎來第二次下手。
在本次任務中,她隻有憑自己多加小心。
自從來到此間世界,她一直暗中提防,試圖尋找蛛絲馬跡,但至今並沒有多少收獲。
是溪明,或旁人,王府中的每一個人都可疑。除了……
她抬眼看著麵前的人:“我隻相信你。”
“主上?”
江寒衣的目光閃了閃。
天暗下來了,屋裡點了燈。燈火下,他的眸子裡像有星星。
“為什麼?”
“能為我將性命置之度外的人,絕不可能背叛我。如果這府裡有哪一處能讓我安心,那便是你這裡。”
她看著他,微微一笑。
“所以,能陪我一起吃飯了嗎?”
……
飯菜終究是端上來。
蔥爆小牛肉,乾燒大海蝦,燕窩焗雞絲,蟹粉獅子頭,再有一個春令的雞頭米燴嫩豌豆,一碟碧綠青翠的小油菜,加上一海碗熱騰騰的淮山枸杞鴿子湯,滿滿當當地擺了一桌子。
江寒衣是苦出身。即便如今成了半個主子,依然很不習慣吃飯時有人在旁伺候。
薑長寧看得出來,索性打發了侍人下去,落得個清靜。
“吃吧。”她道。
這人不動筷子。
她動手往他碗裡,夾了一塊牛肉:“彆拘束。”
還是不動。
她無奈,揚起眼尾看他:“你若這樣,本王不如現在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