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侁正想再出言辯白,趙光義卻重重的一拍龍書案,喝道:“都給朕閉嘴!如今的天下不是太祖的天下,更不是你王侁的天下,而是朕的天下。朕前日已派王繼恩下達了聖旨,你們還在朝堂之上爭論什麼,是認為朕無能,還是根本沒把朕放在眼裡!”
三人心中雖都略有不忿,此時也隻得閉嘴。趙光義望著滿朝文武,麵色有些不悅,“諸位卿家,誰還有本要奏,如果沒有人奏本,朕可要退朝了。”
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間鴉雀無聲,垂拱殿內的氣氛瞬時降至冰點。誰都明白,龍顏大怒時隻能報喜,不能報憂,可這喜又從何而來呢?
忽然,文班中走出一位滿頭白發的老者,他走到趙光義麵前顫顫巍巍的跪下,臉上的皺紋都笑開了花,“官家,老臣有件天大的喜事要報!”
他的話音才落,殿中數百隻眼睛齊齊望向這位老者,就連麵有慍色的趙光義,臉色都瞬間緩和下來,“李卿家,你有何事要報,莫非朕下旨編撰的《太平總類》已經大功告成?”
老者笑著點點頭,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意,“官家果然英明,凡事一猜即中。”他說著輕輕擊了三下掌,須臾間兩名小宦官便費力的抬著一個木箱走了進來。他們小心翼翼的把木箱放在地上,仍不免發出“咚”的一聲,垂拱殿的地麵似都隨之一顫。
趙光義見狀大笑,快步走到木箱前,一把掀開了木蓋,隨之傳出一陣沁人心脾的墨香。趙光義從浩如煙海的書卷中隨手拿起一卷,才看了幾句便連連頷首,似乎對卷中所書甚是滿意。
老者微微一笑,“官家,老臣李昉有個不情之請,希望官家恩準。”
趙光義一邊翻閱著書卷,一邊隨口道:“李卿家,你有什麼事儘管講。你殫精竭慮為我大宋編撰出如此至寶,居功甚偉,朕無有不允!”
老者道:“臣鬥膽請官家每日務必翻閱三卷,這樣才不枉費臣等多年的心血,終是沒有化作無用之功。另外老臣覺得《太平總類》名字雖好,卻難顯我天朝氣度,不如改為《太平禦覽》更能彰顯官家文治武功!”
“文治武功?”趙光義輕聲喃喃,眉頭微微一蹙,“李卿家,依你看論及文治武功,朕與太祖比起來誰更勝一籌?”
李昉略一猶豫,戰戰兢兢的道:“官家,您是讓微臣說真話,還是想讓微臣說假話?”
趙光義看向李昉,笑道:“真話也好,假話也可,都說來聽聽。”
李昉悠悠的道:“若說假話,官家文治武功萬古無雙,莫說遠超太祖,縱然秦皇漢武與您想比也不過螢火之光妄想與日月爭輝而已。但若說真話,官家論及文治,的確在太祖之上,可論及武功卻遠遠不如太祖。想當年太祖稱帝之前,曾隨周世宗東擋西殺,為當時的大周朝立下汗馬功勞。稱帝後,更是一舉蕩平了唐、蜀等國,使割據多年的天下終得一統。官家自繼位以來,隻有漳泉、吳越兩個小國自願來降,卻遲遲未見官家出兵蕩平北漢,收服幽雲,故此微臣竊以為論及武功,官家與太祖想比還略有不足,老臣說的都是真話,還望官家莫要怪罪。”
趙光義聞言臉色十分複雜,誰也看不出他究竟是怒是喜,眾人都為李昉捏了一把汗。半晌,趙光義才道:“李昉,你好大的膽子呀!放眼滿朝文武,敢這麼和朕說話的,除了你隻怕再無旁人了。朕念你勞苦功高又勇氣可嘉,便加封你為司空,望李卿家日後能不負朕望,再建奇功!”
“多謝官家!”李昉笑了,忙朝趙光義恭恭敬敬的叩了三個響頭。百官也都暗暗鬆了口氣,齊聲道:“官家聖明!”
趙光義擺擺手,隨後輕輕捶了錘自己的腰,“朕今日累了,散朝吧,封賞之事明日再辦。”他說著徑直走向朝門,就在一隻腳將要邁過門檻之際,似乎突然想起什麼,停下了腳步。
“李卿家,《太平禦覽》可有備份?”趙光義緩緩轉過身,目光緊緊盯著李昉,莫名有些期待。
李昉微微一怔,“《太平禦覽》乃為官家所編,舉世無雙,不過微臣這裡還有底稿,若官家需要,微臣即刻差人送入宮中。”
趙光義點點頭,“好,就送到太廟吧,朕要讓父親和皇兄的在天之靈,也看看朕的豐功偉績!”
太廟曆來都是帝王供奉祖先靈牌的地方,有些功名顯赫的忠臣牌位供奉其中。朝代曆時越長,太廟中供奉的靈位也就越多,往往在靈牌多得無處安放之時,當政的皇帝便會被這些靈牌壓彎了脊梁,也就到了這個朝代沒落之時。
大宋建國不久,太廟內自然空空蕩蕩,高大的供台上隻擺放著兩個精雕細琢的靈牌。一塊上書“大宋宣祖皇帝之位”,另一塊上書“大宋太祖皇帝之位”,此時趙光義正佇立在太廟之中,默默的凝望這兩塊靈牌,一言不發。
太廟厚重的木門關得嚴嚴實實,陽光隻能透過窗欞斜照進來,照亮了趙光義右邊的麵頰,左邊的麵頰卻被陰影籠罩。陽光下能清楚的看見他眼角的皺紋與花白的發須,這些都足以證明他不再年輕。他的腳邊擺放著一個寬大的木箱,木箱旁還擺著一個碩大的火盆,盆中有火光閃動。偌大的太廟隻有趙光義一個人,除了偶爾有火花跳動的聲音,整個太廟裡沒有一絲聲響,氣氛沉悶得令人窒息。
趙光義忽然緩緩的開了口,“父親,二哥,朕來看你們了,你們在那邊過得還好嗎?”他的語氣嚴肅而沉重,滿滿的都是對逝者的思念。隨後他慢慢彎下腰,掀開箱蓋,從裡麵輕輕的取出一卷書。
“二哥,你留給朕的最後一句話‘好做好做’,朕會畢生銘記。朕沒有讓你失望。這滿滿一千卷《太平禦覽》便是朕在文治上對你的交代。至於武功,朕也絕不會輸給你,待朕再準備一二,便出兵蕩平北漢,收複燕雲十六州,實現二哥的遺願。二哥做不到的,朕一定都會替你做到!”
趙光義說著竟將手中的書卷徑直投向那個碩大的火盆,書卷遇火霎時焚化,頃刻間便化作一縷青煙,繚繞在太廟中,彌而不散。趙光義此刻又變得緘默不言,隻默默的將木箱中的書卷一一的投入火盆,任由它們被火焚化,望著嫋嫋升起的青煙,眼中閃起少年才有的熠熠光輝!
良久,趙光義緩緩打開厚重的廟門,一束強烈的陽光直射在他臉上,把他晃得有些睜不開眼睛。他看不太清麵前的來人,隻隱約見此人手持拂塵,於是猜測的問道:“繼恩,是你回來了嗎”
來人快步迎上前來,“官家,是雜家回來了。”
趙光義慢慢睜開眼睛,望向王繼恩的目光中滿是篤定的道:“你回來了,想必宇文延懿也該來了吧?”他似乎早已料到宇文延懿必來汴梁麵聖。
王繼恩聞言一怔,隨即笑著豎起大指,“官家,您真是料事如神啊!雜家這邊剛傳完旨,宇文將軍便急著要來京城,若不是國舅頭七未過,隻怕他早就快馬加鞭趕來見您了。”
趙光義微微一笑,“繼恩,辛苦了。你去替朕把皇後請來,朕有話要與她說。”
不待王繼恩答言,甬路上便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官家,不必勞煩王公公了,臣妾也正有話要對您說。”
兩人循聲望去,見來人正是符馨嬅,王繼恩忙道:“雜家見過聖人!既是聖人來了,雜家這便退下。”
趙光義一擺手,道:“朕向來與你不見外,留下聽聽無妨。但這些話出於朕口入於你耳,絕不可讓第四個人知曉。若是讓朕知道你口風不緊,小心朕要你的腦袋!”
王繼恩忙點點頭,“請官家放心!雜家雖不如聖人那般遠見卓識,但和您一起也經過不少大風大浪了,幾時不是守口如瓶,怎敢和外人去亂嚼舌根?”
趙光義點點頭,轉而對符馨嬅道:“馨嬅,當今的大宋天下看似是朕的天下,可一心擁護太祖之人絕不在少數,更有甚者試圖擁立柴氏一族,徹底推翻朕的江山,這些你知道嗎?”趙光義一邊沉聲說著,一邊緩步來到禦花園中,在一處精美的涼亭中坐下。
符馨嬅侃侃而談,道:“官家,這些風言風語臣妾也略有耳聞,所幸鄭王柴宗訓生性懦弱,德芳又隻是個不問政事的富貴王爺,否則可還真有些棘手!”
趙光義略感意外,道:“馨嬅,你前些時日不是還說德芳可能是朕的威脅嗎?今日怎麼有所改觀?”
符馨嬅道:“臣妾不敢欺瞞官家,近來臣妾暗中在德芳府中買通一名歌姬,經她所述德芳種種所為的確是個隻知荒唐胡為的富貴王爺。隻要官家密切留意,想來德芳不會對您構成什麼威脅。”
趙光義悠悠歎了口氣,“唉,如今外有鄭王,內有八王,萬一哪個犯上逆天,朕必會焦頭爛額。另外朕為了在洛陽組建一支可以隨時勤王的精兵,曾賦予國丈便宜行事之權,一旦……一旦國丈他!朕時常在想,如果當初朕沒有毒殺太祖,現在的天下又會是怎般光景?”
符馨嬅強擠出一抹笑意,寬慰道:“官家,若太祖尚在,隻怕未必能如您這般勵精圖治,勤政為民。依臣妾看,鄭王和八王並不足懼,家父那邊更不會胡作非為。如家父真敢擅權,臣妾必當第一個站出來,即使賭上性命也定要阻止他。官家最該擔心的,反而是久在地方的武功郡王趙德昭和雲子霄!”
趙光義微微頷首,“馨嬅,有你這句話,朕對國丈就放心了。你說的對,趙德昭是太祖的嫡子,朕雖是他的叔父,同時也是他的殺父仇人,他的確是朕的心腹大患,遲早會對朕不利。那個雲子霄,雖然官職低微,可朕每每想起他那狡猾奸詐的父親雲逸墨,朕也睡不安穩啊!”
符馨嬅問道:“官家,那您可有什麼打算嗎?”
趙光義歎了口氣,“唉,前幾日朕讓你寫下家書,讓國舅時刻留意雲子霄,如他懷有二心即行處死。誰知國舅他不能容人,竟借出使遼國之機對他痛下殺手。如他真殺了雲子霄,朕雖痛心失去一位人才,倒也算了了一樁心事。可到頭來他不僅沒殺了雲子霄,自己又被北漢打敗,落得個城坡身死。想那雲子霄或許原本沒有謀逆之心,可經此一事,也未必不會生出這樣的心思。如今朕已失算了一次,一時之間還能再有什麼打算……”
“唉,家弟如此行事的確欠妥,但他已然為國捐軀,再埋怨他又於事何補?”符馨嬅歎息一聲,正欲再說下去,這時門外一個小宦官高聲稟報道:“官家,宇文將軍求見,不知聖意如何?”
趙光義冷笑幾聲,望向王繼恩道:“怎麼樣,朕沒猜錯吧?宇文延懿殺了國舅,無視朝廷,現在還妄想讓朕恢複他的官職,天下若真有這樣的好事,那朕寧願不做皇帝,去為我大宋守邊!”
小宦官臉色突然慘白,不知是畏懼還是驚詫,結結巴巴的問道:“陛……官家,那見還是不見?”
“見!叫他給朕滾進來!”趙光義不耐煩的擺擺手,小宦官連忙急匆匆的去宣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