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一個人間女子,走到如今,這一路,多麼難聽的話沒有聽過,多麼惡心的遭遇沒有遇見過,這兩句話根本刺激不到她。
再者說,修真界從來不是什麼凡人眼中的清高仙門,他們比尋常人更加的急功近利,更加的心有不甘,更加的不甘平凡,且心機手段無一不精。
若非如此,要如何與天爭,與人爭?
薑嘯還小,眼中隻有黑與白,岑藍卻不同。
她的報複,這些個小弟子承受不住的,她隻當他們是螻蟻,螻蟻偶然間狗膽包天被風吹上腳麵,她倒也不必抓著個個捏死,捏得過來嗎,再說這些個還是雙極門的弟子,自家養的螞蟻。
“行了,”岑藍看著薑嘯這模樣,忍不住道,“你難不成在意他們說的,便不與我親近了?”
“自然不會!”薑嘯立刻急急否認。
“那不就得了,”岑藍抬頭看了漫天星辰,拉著薑嘯手腕,“走吧,白日禦劍之時你不是說有東西要給我?”
薑嘯心裡還是難受,但岑藍提起東西,他便想起他半路停下來,偷偷摘的野果。
他知道岑藍不吃東西,可他還是忍不住獻寶,這種果子並不常見,雖然生的又小又醜,卻味美甘甜,是他曾經被圈養的那個山上有的果子。
果樹茂盛且十分能結,且是夏季結果,他有好多年漫長的夏季,就靠著這種小果子活著。
今夜弟子們皆在這山中落腳,有些人去山下城鎮中尋吃食,順便幫著城中的驅邪傀儡注入靈力。
這些驅邪傀儡,都是出自雙極門岑藍之手,在人族應用很廣泛。是最簡單的靈力驅動,皆是以封印了神智的妖魔獸所製傀儡,可以儲存靈力,代替更夫夜遊。
身上拴著叮當響動的物件,能鎮住一些小的鬼煞成型,這些妖魔獸都是犯下殺孽的,本該是誅殺不論。可自從岑藍的一位好友因為斬殺妖魔飛升之時被天道清算,岑藍便是抓住了這些妖魔,也不曾斬殺,而是封印神智做成傀儡,送入各處需要的地方,做一些低等的利用。
而雙極門的弟子們,無論是哪一門下山,都必須在路過城鎮的時候去檢查這些傀儡,並給其補充驅動的靈力,以便其持續的工作活動。
弟子們大多下山,因此留在山中的人並不多,明日在前方十字道集合,再一同趕往火烏秘境。
薑嘯與岑藍去了一個無人的小溪邊上,尋了一塊圓滑的大石塊坐下,薑嘯蹲在溪水邊上洗從儲物袋中拿出的小果子,洗了之後獻寶一樣的遞給岑藍。
“師祖,你嘗嘗這個。”薑嘯雙手捧著果子,蹲在岑藍的身邊,月光清冷,落在他滴水的手指,泛著冷淡的白。
正襯此刻岑藍的內心。
她一路上對於薑嘯種種“獻寶”行為,都當做耍寶。
她和他糾纏,為的是衝破欲劫,她不是個十幾歲情竇初開的小姑娘,她的少女情懷在三千多年前那場大劫當中死的透透的。
因此薑嘯這些送東西的小手段,根本觸動不了她,她低頭看著醜巴巴的果子,心中比月色還要涼。
但她還是淡淡道,“這什麼?”
“這是一種……果子,”薑嘯說,“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果子,是我小時候經常會吃的一種果子,很好吃的!師祖,你嘗嘗嗎?”
他滿眼的期待,見岑藍不動,他心中有些挫敗。
不過很快他又道,“師祖不記得是如何將我帶回門派的,我也記不太清楚。”
薑嘯說,“可我記得小時候,我被圈在一座山上,那山上有這種果子,那個把我圈在那裡的女人……應該是我的仇人,她不會經常給我吃的,很長的時間,她不來,我都是靠它渡命。”
岑藍確實是對如何帶他回門中記憶不清,其實也對他的過去沒有興趣,更不在乎他怎麼活到這麼大的,她興致缺缺的不言語,薑嘯就拿起一個小果子,自己吃了起來。
酸酸甜甜的果子在口腔中爆開,薑嘯抬頭看向岑藍,索性半跪在她麵前,抓起她的手道,“師祖,我不知道能用什麼討好你。”
他心中也酸酸甜甜,眼中赤誠滾燙,“我被你從山下帶來,當時受傷嚴重,聽說是被仇家追殺,若沒有師祖救我,我會死的。”
“師祖,你對我有救命之恩。”若不然他也不會幾度被岑藍弄得半死,卻還不曾真的憎恨。
岑藍對上他濕漉漉的眼睛,微微擰眉,她也不喜歡什麼救命不救命,岑藍對自己有十分正確的認知。哪怕是她忘了那記憶,她也知道,自己並不是任何人能夠托孤的那種人,她在兩千多年前,有個外號,如今早已經被世人遺忘――叫斷腸仙子。
這稱呼來自於她的仇敵,和並肩作戰的同盟,而名字的由來,是因為無論作為她身邊的什麼人,仇人還是同盟,最終都會悔得肝腸寸斷。
她邪煞入道,本就不是什麼純良之人。
而救薑嘯隻有兩種可能。
他若是故人之子,岑藍會救他,隻能因為他的家人對她付出的更多。
薑蛟說她親□□代不讓薑嘯死,也不讓薑嘯過得好。
那麼很大的可能,她的這位托孤的故人,是因她而死,又不曾讓她心生感激。
她將他扔在門中不曾理會,若非神獸獸丹化用不良,不知為何擄他上登極峰,岑藍連他是哪根蔥都不知。
更遑論若他沒有恰巧動她欲劫,他早已經因為各種原因,死在她手中千百回了。
岑藍眉目淡漠,薑嘯卻還在說,“後來師祖雖然也曾傷我,卻也為我破開經脈滯澀,親手教導我,這是再造之恩。”
薑嘯說,“師祖,我如今什麼也沒有,我連能討你歡心的能力也沒有,可我發誓,等到以後,我有了任何東西,隻要師祖喜歡,我都會雙手奉上。”
他這般說著,雙手也捧著不知名的野果子,岑藍微微擰眉,他當真有些不自量力,這天下好東西她什麼沒有,還用他給什麼。
可她不耐地抬眼對上薑嘯眉目,卻被他將落未落,要垂不垂的淚光給晃了下。
岑藍從不曾在他麵前掩飾心性,他還能這般癡傻也是難得。
她頓了半晌,勉為其難的伸手拿了個野果,送到嘴邊,隨口道,“那你記得你說的,無論我要什麼,你都會給。”
“隻要師祖要,隻要我有的!”薑嘯看著她將小果子送到嘴邊咬了,心裡頓時酸甜得如同那在岑藍齒關爆開的小果子般。
岑藍不記得多少年沒有嘗過人間滋味,頓時不適地停下,想要將果子扔了,卻見薑嘯殷切的眼神,沒有咀嚼,囫圇咽下去了。
“好吃嗎?”薑嘯忍不住自己也拿一個吃了,喜滋滋地問岑藍。
岑藍含混的嗯了一聲,看向薑嘯純真模樣,突然間就生出惡趣味。
他這般純澈心性,清透眉目,無非是因為他不諳世事。
這世間哪有那麼多的美好?
她輕笑了一聲,問薑嘯,“你見我幻化這眉眼不覺得彆扭嗎?這般平平無奇,也難怪你師兄要說你饑不擇食。”
薑嘯愣了下,“不是的,不彆扭,我覺得挺好的。”
薑嘯笑出了小酒窩,“其實皮相沒有關係的,真的,我心裡知道是師祖,又有什麼……啊!”
他驚恐地跌坐在地上,看著正在飛速變化的岑藍,張口結舌地瞪著眼。
她的麵容正在急速地變化,長發脫落皮膚融化,鮮紅的皮肉外翻,見骨的像是被什麼燒化腐蝕了,半邊臉皮肉血水混在一起,順著下顎滑下來。
而她還在笑著,一半如慈悲沉靜的菩薩一般美好,另一半如地獄惡鬼般可怖,甚至見了骷髏骨,森森的白在血肉中顯現,被月光照得慘烈又驚心。
岑藍抬手將薑嘯召到近前,令他極儘距離地看著這幅醜惡的相貌,甚至還有焦糊和血腥的氣味在空中不斷彌散。
岑藍抓著他的衣領,近距離地看著他,張開嘴說話,血水就順著下顎和另一半側臉留下。
“那你覺得這樣如何呢”岑藍聲音一如既往的輕柔,若是平時的模樣,是任誰聽了都願沉溺的溫柔。
可配上這幅半邊惡鬼邪煞的相貌,這音調便令人膽寒發怵。
“既然你這般坦誠,我也不瞞著你了,其實我素日的摸樣是假的,這樣才是真容。”岑藍說,“你仔細看看我,喜歡嗎?”
薑嘯連呼吸都忘了,僵硬得一動不動。
岑藍說,“不騙你哦,你隨便問問彆人,藏書閣的那個長老都知道,我昔年乃是以邪入道,這幅才是本尊模樣呢。”
岑藍看著薑嘯眼中的恐懼,聲音裡滿是諷刺,“怕嗎?你說的,知道是我,所以不在意模樣,現在呢?還想跟我親近嗎?”
岑藍看著他的傻樣都要笑出聲來,什麼情情愛愛,你儂我儂不過都是癡於色相罷了。
她是真的沒有說謊,邪煞入道,淬骨洗魂,筋骨血肉儘融。她入道之後好多年才長全了皮肉,恢複從前模樣,這確實是她本尊樣子。
薑嘯完全傻了的模樣,眼中甚至有了水霧,顯然是嚇得快哭了。
岑藍無趣地垂眸,鬆開他的衣領,抬腳正欲踹他,希望經此一遭,他不要再粘她太厲害,抱著畏懼她又不敢離開她的心理,讓她尋到衝破欲劫的辦法便好。
可誰知她這腳沒有下去,薑嘯突然抬起手,抓著袖口輕輕地壓在她的下顎處,吸掉了因為岑藍笑而流下的血水。
岑藍一僵,薑嘯的眼淚就流下來了,他跪在岑藍的麵前,抬手想要碰她的臉,卻又怕碰疼了她,隻好小心翼翼地用手扯著衣袖,給她輕輕擦拭。
邊擦邊哭,“師祖……”他開口,聲音發顫,“是不是很疼啊。”
薑嘯毫無懷疑的相信了岑藍,卻以為她素日是幻化出來,如今這些傷還沒好,心疼得厲害,又不敢碰得太狠。
他確實被嚇到了,但不是因為醜陋,是因為一直不知岑藍傷得這般嚴重。
這次換成岑藍僵硬,薑嘯仔仔細細地看著,擦掉了血水,又問,“是怎麼弄的,火燒嗎?怎麼能治好啊,師祖那麼多的丹藥,不能治愈嗎?”
岑藍喉間被什麼哽住一般,薑嘯傻兮兮地說,“師祖以後在我麵前,不需掩飾的,我……我不怕。”
薑嘯說,“書上說容顏枯骨,不過皮相罷了。隻要是師祖,我就不怕。”
他湊近僵硬的岑藍,很小心很小心地撅著嘴唇,碰在她的唇角――是血肉脫落,露出白骨的那一邊。
岑藍呼吸一窒,薑嘯唇上沾染了血跡,如同上了唇紅般,眼睛晶亮濕漉,笑了笑,竟然是豔烈非常,甚至帶著一點妖異的美。
“我想親近師祖的,也不怕,可我這樣,師祖會疼嗎?”
岑藍嘴唇動了動,說不出一句話,她在薑嘯的眼中,看到自己醜陋如鬼,那是曾讓她的仇敵嚇得尖叫亂爬的樣子。
可她沒有在薑嘯的眼中找到畏懼,甚至還在自己身影旁邊,找到了天上閃爍的繁星。
夜空如鏡,照著薑嘯看著她的明亮雙眸燦若碎星,盛的卻是她幾千年的魔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