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罪玉凰山,你們一定會付出代價——”
被劍峰峰主親自帶人拖下去的時候,萬俟槿尖叫著喊出這句話,昔日趾高氣昂的漂亮郡主此刻滿身泥水,十分滑稽狼狽。
平日受她欺壓的弟子們忍不住偷偷笑出了聲。
經此一事,大部分人心緒難平。
當然,目光的焦點則在桃峰這六人身上。
林星垂一臉震驚,半晌緩不過來,揪著江啼確認:“我們是正法峰?我們不是給其他峰提供蔬菜瓜果的嗎?”
江啼被他晃到吐詞不清:“星垂,星垂你冷靜一些。”
春方遠有些憂慮地看向風疏痕:“師弟,你……”
他猶豫著,有些話將說未說。
風疏痕卻搖了搖頭:“無妨。”
他收了劍,不顧弟子們滿心疑問,也不顧試劍台上其他峰主們青紅不一的滑稽臉色,兀自坐回自己的原位,合目休息。
“那個,小師叔,”杳杳此時卻湊上來,“其實——”
風疏痕:“嗯?”
她抓抓自己的頭發,嘿嘿笑著:“其實我自己能解決的,真的,倘若玉凰山妖主來了,我去對付他!”
風疏痕被她逗笑了:“好。”
杳杳眨了眨眼,直覺對方心情不佳,風疏痕冷聲時眸中帶風雷,而此時,卻又仿佛回到了平日裡那個散漫親切的小師叔。
幾個弟子欲言又止,風疏痕沉吟片刻,忽然道:“看到衣領上的繡紋了麼?”
杳杳一怔,下意識摸上去。
收到桃峰的道服時,她曾仔細辨認了一番這圖案,然而卻沒能看出來。
不似劍峰五行峰等均能一眼看出含義,桃峰的繡紋猶如巨獸,額上有角,目向蒼穹,雖然僅僅隻是圖案,卻繡得格外細致。
巨獸的吼聲仿佛破開針線布料,迎麵而來。
“是獬豸,”風疏痕道,“清平公正,天下光明。”
幾人未能料想到這一層含義,都是一臉若有所思。
“原來如此,”江啼恍然大悟,“怪不得我們和其他峰都不一樣。”
林星垂開口問:“所以我們曾是昆侖的正法峰?監管掌門職能,像是那些國家的尚方寶劍一樣?”
他與江啼自小便在昆侖修習,竟不知道此事,所以看起來難免格外震驚。
風疏痕波瀾不驚:“是我這些年疏怠了。”
相比較起小師叔的平靜,春方遠始終微微皺著眉,似乎滿是憂慮。
杳杳走過去:“師父,你怎麼啦?”
春方遠立刻舒展了眉頭,似乎並不想讓弟子為自己擔心,流露出慈祥的笑。
“無事,隻是怕之後有旁人找你的麻煩。”
三輔之末的桃峰小師叔,當著所有新弟子的麵,直接拂了代掌門的麵子,縱然那些新來的小弟子不覺得有什麼,但那些在昆侖中修煉多年,早已確定了立場的修者們,卻不那麼容易打發。
他們的風言風語並不會強加在長輩身上,那麼杳杳則會是直接承受輿論的人。
想到這裡,春方遠輕輕歎了口氣。
杳杳大約是猜到了師父在想什麼,立刻嬉皮笑臉地說:“沒事,小師叔早就教會我解決辦法了。”
春方遠有些意外:“哦?”
杳杳:“我把劍磨鋒利點兒!”
春方遠看著她,忍不住笑:“好孩子。”
大約一炷香的工夫過去,劍峰的一名小弟子來傳話:半個時辰後,試劍會的決賽便要舉行。
聽到這句話,杳杳抬起頭,恰逢齊朝衣看過來,兩人互相揮揮手。
齊朝衣臉上仍舊是溫和的笑容,一如他們在鳳川見麵時那樣。
杳杳活動了幾下手腕,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
——畢竟齊朝衣不是萬俟槿,對方不必使用什麼下三濫的手段,也能憑借著超高天賦淩駕於劍峰大部分弟子之上。
這番互動自然被所有人看到了。
試劍會這最後一場,他們也等待多時了。
“你先彆動,”傅靈佼走過來,拿著一卷紗布,“包一下傷口再打。”
剛剛在對戰的時候,杳杳被一根冰針貼著掌心擦過,雖然傷口不深,但卻是見了血的,該上藥還是要上藥,她不敢拂逆小師妹,連忙乖乖把手遞出去。
“小師叔,”杳杳毫不關心自己的傷情,“我和萬俟槿那場打得如何?”
風疏痕看了看她的傷口,回答道:“處事不驚,遊刃有餘。”
“那我下一場——”她思忖著說,“朝衣的水平我知道,他前幾場我也看了,劍法相當高超,硬拚很難。”
傅靈佼忽然福至心靈,下意識問道:“杳杳,你是不是下不去手啊?”
杳杳一怔:“什麼?”
林星垂抱著桃核,大驚小怪:“咦,你不會喜歡齊朝衣那小子吧?”
江啼立刻也湊過來:“嗯?誰要拱我師妹?”
這下連春方遠也坐不住了,絮絮叨叨地叮囑杳杳:“老三啊,彆的我不說,總之在對戰中心慈手軟絕對不是好事,喜歡男孩子情有可原,但是此等情況,也務必要主意自身安全才是啊。”
杳杳:“……”
她無奈地看了風疏痕一眼,後者也正看她。
“真的?”他難得關心雜事。
杳杳道:“當然不!朝衣隻是我在昆侖認識的第一個熟人而已。”
她哭笑不得,這都什麼跟什麼?
但不得不說,同門的這一通胡說,到讓杳杳輕鬆不少。
她認認真真道:“朝衣是我很不錯的朋友,所以我更要認真對待這場比試,我尊重他,也會尊重對他使出的每一劍。”
風疏痕道:“既然如此,那就平常心。”
杳杳若有所思地盯著綃寒看:“我一定可以做到。”
……
最後一戰,正法峰弟子杳杳,對戰劍鋒弟子齊朝衣。
二人握劍上場,麵對麵站好。
片刻後,他們都忍不住笑場了。
“杳杳,”齊朝衣道,“說實話,在你和萬俟槿對戰之前我對自己很有信心,但看完之後我覺得,我還有很大進步餘地。你沒能來劍峰,實在是太可惜了。”
他說話時眉眼帶笑,充滿了對杳杳的欣賞和佩服。
“你不要急著誇我,”杳杳揚了揚下巴,乾脆利落,“我不會手下留情的。”
齊朝衣立刻正色:“我也是。”
簡短交流後,杳杳一抖手腕,幾枚符籙從袖口中落下,被她撚在指尖。
下一刻,符籙燃燒,轉瞬成灰。
昆侖的觀戰弟子忍不住驚歎,他們都知杳杳除去劍法超然外,還有一手出神入化的五行術,但此刻此舉,便是直接斷了自己一條後路。
對手公平,她便公平。
這是杳杳絕不退卻的堅持。
齊朝衣道:“多謝。”
言畢,二人劍式起!
杳杳的綃寒,在對戰萬俟槿時充滿滔天的寒意,仿佛能夠凍結世間的一切,但是在此時卻沒了那分撼天動地的肅殺,而是轉成了春寒。
——仿佛初春時殺個回馬槍的寒意,清冽料峭,縹緲輕盈。
她手臂一展,迎著齊朝衣月湧江海般的劍意衝了上來,
那一瞬間,她的長發和衣衫被吹得向後,巨大的阻力成了迎麵的壁壘,彆說是人,就算是飛鳥昆蟲,卻絕不能再近對方一步。
但杳杳卻整個人像是冰麵上那第一道裂痕一般,無聲無息,令人難以防範。
她破開對方的場,兵器相交!
“叮叮叮——”
場下人看不出這是一招還是十招,在劍影未能落入他們目中時,聲音早已翩然而至。
杳杳的劍氣不似齊朝衣那樣洶湧澎湃,但卻像是被風吹拂後從枝頭上緩緩落下的花瓣一般,緩慢、無聲、輕柔,但卻無法抗拒。
強大的風可以將花瓣吹上天空,但卻不能永遠阻止它落下。
這便是杳杳悟出的新劍法。
齊朝衣無論怎樣用強大的劍氣逼迫,都不能使她永遠遠離而去,在任何一個不經意的切招檔口,杳杳的攻擊總是悄然而至。
“朝衣!”她折身,反手一劍,“我認真了!”
齊朝衣朗聲道:“我也認真了!”
杳杳露出極燦爛的笑容,一劍遞出!
這一劍看似速度不快,卻轉瞬已經到了齊朝衣的身前。
隨著這一劍,周遭冰天雪地的景色忽然齊齊一震,空氣中竟然漫起了淡淡的奇異香氣,綃寒破空而至,因為低溫而冰凍的試劍台,緩緩褪去它冰冷的模樣。
枯木泛青、枝頭抽芽。
短短片刻,原本的嚴冬竟然消失了,在場的所有人幾乎都感覺到了這一劍中超乎尋常的暖意——劍氣蔓延,樹梢陡崖上的雪,在這一刻竟也悄然消融。
弟子們半晌都緩不過來。
這一幕太過神奇,以至於他們忍不住思考,是什麼樣的力量才能讓枯木回春?
就在這個檔口,齊朝衣的劍意也瞬間到來,他與杳杳的兩柄劍峰相交,刮擦出刺耳的響聲。
而那如洪流一般吞噬日月的劍氣,也瞬間擊碎了綃寒造出的奇特景致。
那莫名的暖流猛然褪去,寒冷卷土重來。
——仿佛剛剛春景隻是繁花一夢。
劍尖相抵,爆發出巨大的衝擊力,震得周遭弟子連連後退!
再然後,二人如飛鳥般各自疾退,站定。
杳杳手臂微揚,身形不動。
齊朝衣保持著格擋的姿勢,隨後,腳步微微一退!
觀戰的黎稚手指猛地一收,而後慢慢放開。
雪山空闊,萬籟俱寂。
所有都屏住呼吸,等待著最後的宣告。
“杳杳,勝。”
片刻後,黎稚這樣宣布。
試劍台上瞬間爆發出劇烈的歡呼聲!
百年來,昆侖弟子已經少有如此天資卓絕的了,而這絕無僅有、精彩絕倫的一戰,竟叫他們見到了!
齊朝衣摸摸頭發,有些不好意思:“杳杳實在是太厲害了。”
“你也很厲害!”杳杳笑道。
不光是她,旁人都看得十分清楚,這昆侖上下,若非齊朝衣,幾乎沒有什麼弟子能夠接下杳杳的那一劍。
桃峰幾人直接越過石台衝了上來,傅靈佼撲上去,一把抱住勝者。
“你贏了!”
杳杳也反抱住幾位撲上來的同門,和他們笑成一團。
“我贏了!”她道,“我拿了試劍第一!”
“桃峰贏了!”林星垂大笑,“不、不對,是正法峰贏了!”
正法。
杳杳撫摸上獬豸繡紋,看向風疏痕。
她眼眸明亮,朝氣蓬勃。
後者也正看她,遠遠的,露出一個少有的開懷笑容。
“摘——星——宴——”杳杳立刻做出這三個字的口型,然後意氣風發地大聲道,“我會摘星的!”
這句話猶如約定。
風疏痕點頭,神色認真:“好。”
……
縱然試劍會繁事不斷,卻也總算是過去了。
傍晚領了賞,杳杳頗為無趣地翻著那些名貴的典籍。
原本在試劍會後,昆侖要組織一個弟子們論道講劍的短暫盛會,但摘星宴近在眼前,一來要開始做準備,二來試劍台上發生諸多不愉快,峰主們也無心情同弟子們一起放鬆身心。
於是便打算放明日一整天的假,讓他們自行安排。
“這些我都不喜歡看,”合上書,杳杳從石桌上蹦下來,“二師兄,靈佼,你們喜歡就拿去看吧。”
傅靈佼瞪了瞪眼:“你這——焚琴煮鶴!”
“這麼多好東西,你一個都不要?”林星垂舉起一塊泛著冷光的隕鐵,在手中掂了掂,“這可是極品。”
“不要不要,”杳杳嘿嘿笑了兩聲,溜到春方遠身邊蹲好,深深呼吸:“師父,你在煮酒嗎,好香啊。”
春方遠正搖著扇子扇火,聞言輕輕敲了她的腦袋一下:“聞見肉味了?”
“哎,劍峰的都聞見了。”
春方遠扯過一個小板凳,對杳杳道:“下午打了那麼多場,坐下休息會兒。”
杳杳聽話地坐下了,懷裡的桃核正興致勃勃地抓那隻蘇雀,張牙舞爪地,嚇得降丘幾度險些變成人形。
老人正在做蜜酒燜肉,舀了一些放入竹筒中,遞過去:“嘗嘗。”
杳杳興奮地接過,用筷子夾起一些,吹了吹,放入口中。
肉質鮮嫩,肥而不膩,淡淡的酒香與竹子的香氣混合在一起,在這冰天雪地之中從喉嚨一直暖到心肺。
“真好吃,”杳杳道,“師父你也太厲害了!”
春方遠笑起來,從來都隻有旁人說他劍法平平無奇,連正法峰交到他手上都逐漸沒落了,還從未有人這麼誠懇真摯地誇獎過,雖然隻是誇廚藝吧。
“那再多吃些,”說著,他又舀了一些,“今天你是功臣。”
春方遠有些懷念地說:“我多年未曾見過疏痕露出如此表情了。”
杳杳好奇地問:“萬俟槿說,正法長老——已故?”
春方遠點點頭,低聲道:“雖然並非不能提之事,但對於疏痕和整個昆侖來說卻過於沉痛,久而久之,整個修仙界便一同對此事絕口不提了。這就是為什麼阿啼與星垂也並不知道他的緣故,年輕的弟子,大多都沒有聽過這些。”
“他是小師叔的家人嗎?”杳杳又問。
春方遠低下頭專心挑揀肉塊,並未作答。
桃核聞到肉味也饞了,用爪子扒著杳杳的衣服,拚命想湊過去。
蘇雀護主心切,撲扇著翅膀飛來,驅趕這隻大貓的靠近。
一貓一雀立刻打作一團。
“彆鬨了,”杳杳摸了桃核一把,站起身,“師父,我去喊小師叔來吃飯。”
春方遠點點頭,神色有些猶豫:“你去看看吧,若他不來也不必強求。”
“是。”杳杳將竹筒放回小桌上,朝著彆院走去。
天色黑了,蒼穹靜靜地壓下來,猶如仙人俯視。這是個陰雲密布的晚上,天空中一絲星月的光也沒有,空氣冰冷,夜裡也許會降下雪來。
杳杳隨便拿著一顆從家裡帶出來的夜明珠照亮,甩著帶子,一路小跑到風疏痕的住所。
推開門,裡麵靜悄悄的,隻有風在嗚嗚地吹。
起先她以為風疏痕在休息,但踏入院中,杳杳才發現自己猜錯了。
風疏痕在舞劍,在無聲無息地舞劍。
那是所有昆侖弟子都很熟悉的門派劍法,非常基礎。
一招一式,風疏痕都用得快意瀟灑,張弛有度,他神色冰冷,毫不收斂,任憑劍氣將竹葉片片分割,仿佛帶著某種強烈的破壞欲一般。
杳杳的長發被風吹起,她此刻隻覺得周遭鋪天蓋地滿是壓迫感,每近一步,便被劍意壓得喘不過氣,這個院門,就已經是與對方的最近距離。
風疏痕舞到劍式第十,大風鼓蕩,枝頭葉子儘數掉落。
杳杳忍不住伸手扶住了木門,手指收緊,想要向前。
“小師叔——”
風疏痕的樣子讓杳杳沒來由得心驚。
在印象中,對方從來沒有這麼失控過,那些看似平整,卻暗藏著混亂殺意的劍氣,猶如一場永不停止的風暴,將這個小小的院落席卷得七零八落。
她的聲音不大,但風疏痕卻硬生生止住了劍。
“杳杳?”
後者側過臉,眼角那顆痣下忽然出現一道繁複的印記,一閃而逝。
而後風疏痕轉身,神色自然地收劍回鞘。
——仿佛剛剛的冷冽隻是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