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杳原本拔足欲逃, 忽然被點名,整個人僵直在那裡。
而後一點一點, 慢慢回身。
妖主照羽與她目光相交,微微側頭, 一雙流光溢彩的金紅色眼眸看過來,在對視的那一瞬間,瞳中倏然劃過一絲令人難以捉摸的情緒。
這個場麵僵持半晌,寂靜無聲。
杳杳驚愕不已, 與她料想多次的見麵就逃不同,和家人久彆重逢的喜悅、被她壓下的委屈瞬間像潮水一樣湧了上來, 讓她完全忘記了一年前與父親的不快。
站在原地,杳杳半晌沒能做出反應。
黎稚恐怕妖主久等不悅, 忙亂下乾脆直接走到自己左邊的席位。
“妖主暫且坐在這裡,黎某這就叫弟子看茶。那少女是試劍會的第一名, 平日裡很機靈, 今日不知怎麼了——杳杳!”他加重了語氣, “來倒茶。”
四境皆以左位為上,黎稚肯這樣說,是拿出了十二萬分的誠意。
照羽看了杳杳片刻, 而後笑了。
這一笑, 室內仿佛亮了一亮。
“多謝峰主。”
“……是。”
杳杳此時才如夢初醒, 她猶豫了一會兒, 慢慢站起身, 從一旁的台子上取了煮沸的昆侖雪水, 然後倒入加了茶葉的瓷杯中。
身後照羽並不著急,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忙忙碌碌。
岩骨花香、煙氣氤氳。
熱氣衝上來,將她的表情半遮半掩。
妖主看著,不語,也不落座。
杳杳眼尖地發現,跟著照羽上山的眾隨從中,有幾人服飾稍顯不同,明顯是人類中的皇親貴胄,尤為特殊的是一個年近不惑的男人,還有一名華服少女。
那少女眉眼淩厲,氣質驕矜,竟是有一陣不見的萬俟槿。
她了然地想,那男人應當是溪茂的國主了。
溪茂跟著玉凰山一同來昆侖,這南境小國還真是受重視。
妖主不坐,那些站起來的掌門和修者們也不敢坐。
他們注視著臉色稍顯冷淡的照羽,在心中驚疑不定,一邊暗暗祈求妖主不要因為昆侖弟子的怠慢而生氣,一邊責怪這個小姑娘怎麼手腳這麼不利落,一杯茶到底還要倒多久?
“倒個茶而已,怎麼這樣慢?”溪茂國主忍不住先開口,語帶責怪,“陛下,不然你先坐下歇息,我叫阿槿為您看茶。”
說著,他回身對華服少女使了個眼色:“還不去將茶杯接來。”
萬俟槿立刻點頭應是,而後眉開眼笑地迎上杳杳,目光流轉,得意與恨意一同崩現,仿佛要將她生吞活剝了。
“這弟子素來不懂規矩,真不知是如何拿下試劍會第一的。”萬俟槿冷笑著,意有所指,眼風如刀一般略過昆侖的幾位峰主。看到他們倏然轉變的臉色,萬俟槿忍不住暢快不已。
她今日不同以往,背靠玉凰山,與妖主一同赴宴,豈是昔日那個被趕出昆侖山的落魄郡主能比的?
想到這裡,萬俟槿眯了眯眼,再對上杳杳的視線時,已經起了殺心。
然而她雙手觸及木盤,用力之下竟未能將托盤拽過來。
“你——”萬俟槿柳眉豎起,“你想違抗妖主的命令嗎?”
杳杳擋開萬俟槿的手,並不將茶杯遞交過去,然後看了照羽一眼,語氣平靜中帶有嫌棄地說:“喝個茶而已,這麼興師動眾做什麼?”
“…………”眾人一片寂靜。
黎稚的臉色瞬間變了:“杳杳,你在說什麼?!”
杳杳俯身將茶杯單手端了,放到位置上,並未看任何人。
那模樣在眾人看來,就是在無聲反抗了!
但就在氣氛略有些劍拔弩張時,照羽忽然笑了一聲,這一笑,衝淡了滿室的兵荒馬亂:“無妨。”
萬俟槿本要開口責罵,聞言卻有些意外。
雖然照羽並非是會因怠慢而惱怒的人,但他也素來不與人界交好。此刻被昆侖弟子如此衝撞,竟然半分不悅也無。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妖主的神色——雖然沒有不悅,但看起來也並不算和藹。
想到這裡,萬俟槿立刻罵道:“疏忽怠惰,這就是昆侖山的待客之道?”
“聽說這位,”溪茂國主開口問:“還是贏了阿槿的試劍第一?”
“無非是個慢手慢腳的外人罷了,”萬俟槿冷哼一聲,絲毫不放過任何能詆毀這個將自己逐出昆侖的□□的機會,“我也不知她到底是如何拿了第一的。”
她的聲音雖然不大,但乾元殿內一片寂靜,還是叫黎稚聽去了。
昆侖眾人都暗暗咬牙,這郡主實在是太會順杆爬,妖主還未落座,便一句話將人界與妖族的勢力分割開來,仿佛他們溪茂也能借此脫離人類似的。
“外人?”照羽挑了挑眉,對這兩個字反複咀嚼,但笑不語。
萬俟槿以為自己的話討得妖主的歡心了,立刻攏下衣袖,重新去拿杳杳手邊那壺煮沸的雪水,她心知照羽最喜流光溢彩的器物,於是連盛茶葉的杯子,都乾脆找了個以六色瑠璃石燒製的。
杳杳看著萬俟槿殷勤的樣子,無奈之餘,又覺得有幾分好笑。
一抬眼,與照羽恰好對視。
後者笑吟吟地看著她,不出聲阻止,也不開口說明。
真是幼稚,杳杳心想。
“陛下,”萬俟槿轉瞬便倒好了茶,恭敬地雙手奉向照羽,神態乖巧,“您先請坐,再慢慢品這新茶。黎稚峰主平日裡最喜飲茶,他拿出來的,必定是珍品。”
她的算盤打得不錯,少主此刻流落在外,說難聽點就是生死不知,而照羽又那麼寵愛女兒,若是能從自己身上找到一兩分的影子,那麼還愁得不到更多玉凰山的庇護嗎?
萬俟槿反觀自己,人類、少女、容貌美麗。
光是這三點,她便已經有了七成的把握。
照羽慢悠悠地拿起了茶杯,卻沒有看萬俟槿。
他目光落在更遠處,雖然在笑,卻有幾分意味不明。
意識到妖主在看誰,萬俟槿立刻回過身去,對杳杳厲聲道:“你還在這裡杵著做什麼?打算繼續給陛下添堵嗎!”
杳杳撇了撇嘴,沒搭理她,反而問照羽:“這茶你不喝?”
她的態度太過隨意和理直氣壯,讓所有人的呼吸同時一窒,萬俟槿更是猛地瞪大了眼睛,上前一步下意識就要阻攔。
然而此時,一股怪異的感覺劃過心頭,萬俟槿腳步頓了頓,小心翼翼地回首看向照羽。
隻見照羽慢悠悠地將那五彩的杯子放下了,語中帶笑,聲音卻不高:“杳杳,外人都知道給我奉茶,為何你不知道?難道是氣到見了我這個爹,都不打算認了?”
轟一聲——
萬俟槿如墜冰窟,她仿佛感覺到一道驚天之雷從上而下,將她裡外劈開。
耳畔都是嘈雜的轟鳴聲,她定定地站在原地,再也邁不出一步。
溪茂國主並未聽清照羽壓低了嗓音的那句話是什麼,甚至還在催促萬俟槿:“阿槿,為何站在這裡不動?怎麼了?你緣何發抖?”
萬俟槿咬著牙,一句話也說不出,她滿腦子想的都是一句話。
不會的、不可能——
在進入昆侖後她便注意過杳杳,已確定她不過是一個小漁村中的漁夫之女,家境貧寒、平平無奇,又怎麼會搖身一變,成了玉凰山妖主的女兒?!
“不、不——”她露出一個慘然的笑容,看向照羽,神色間有溺水之人努力求生,去抓最後一塊浮木的絕望和茫然,“陛下,您是在說笑吧,您在說什麼?”
她搖著頭,似是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見萬俟槿神色有異,溪茂國主忍不住走上前:“阿槿,你是怎麼了?”
眾人發現此處的異樣,都紛紛看過來。
杳杳見昔日裡趾高氣昂的郡主嚇得幾乎癱軟在地,忍不住皺起眉,下意識想要避開這個話題。
她其實並不打算在摘星宴時暴露身份,見到爹也純屬是意料之外的事,杳杳根本沒想過對方會上昆侖來找她。
“玉凰山的少主,一年前忽然下山,自此不知所蹤。”
照羽看著杳杳,慢條斯理地說。
“誰能想到,她竟然在此。”
杳杳握著杯子,有些不知所措。
“端茶倒水好玩嗎,少主杳杳?”照羽和顏悅色地問道。
杳杳:“……”
在一段長長的寂靜後,整個乾元殿內猶如往寂靜湖麵上投放一顆石子,水波驀然四散開來,起先是嗡嗡的低聲討論,而後滿室嘩然,眾人驚詫。
這個衣著普通秀麗少女,竟然就是玉凰山的少主,照羽的掌上明珠?!